有种你下朝别走[重生](50)
我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对着满殿啪嗒啪嗒的烛泪偷偷出了一背冷汗。
过了许久,赵光才深深一叩首,温温吞吞道:“羌人、乱民、贼臣、反王,都是凡人,只要是人,就有数不清的弊病和软肋。陛下贵为天子也是一样。血肉之躯相搏,倚仗‘势’与‘欲’者与兽无异,凭借‘信’与‘气’者,才如有铠甲加身,无往而不胜。”
殿外忽起大雪,门窗在一阵呼啸而过的冷风中豁然洞开。
我抹去一脑门汗,起身去扶赵光:“阁老,朕知错了。快起来吧。”
赵光推开我,自己慢吞吞踉跄爬起来:“望陛下激流勇进。臣等虽无能,但一日家国未破,便一日不屈不降。大兴朝的气数,还不当断在今日!”
我将赵光送出宫门,见一名相府小厮驱车接了他去,方折步返回。
走到宣阳殿前,忽听身后有人唤我:“十四叔!”
良王殿下身后一个跟着的人也没有,自个儿挎着个灰不溜秋的包袱,在漫天满地的大雪中直头愣脑地朝我飞奔而来。
天色昏暗,烛光和雪光迷迷糊糊映出他一身窄袖束腰的暗红色行衣。我驻足等他:“怎么这身打扮?下午去平安营了?”
他大概没听见我说什么,过来从自己包袱里揪出一件轻裘就往我身上裹:“喊你半天也不应,怎么了?赵阁老说什么了?怎么衣服都不加一件就跑出来,下雪了你没看……手这么冰!”
我把手揣他后颈窝里:“啧,你比赵老头还啰嗦。走,咱们吃饭去。”
“赵将军那儿出事了?”他把我的手抓到嘴边哈气,纤长而微微下垂的睫毛上凝结几粒冰珠,脸颊和鼻头冻出一二分通透、分匀而细腻的薄红,眼皮缝间那颗针粒儿大小的红痣在这灰暗而冰冷的雪地里愈加鲜活起来。
我任他抓着双手,不方不便地由他拉着朝逝波台去,时不时踩绊他一脚:“没事儿,那小子祖荫深厚,运数奇佳,搁哪儿都是一逢凶化吉的活宝。诶,刚问你呢,你下午去平安营还是去南郊大营了?我见兵部折子报上来说马上就要拔营,你想明天还是后天?”
他好路不走,非拽着我横穿白石溪,轻挑挑跳上溪流中间一块大石上,回头向我伸手笑道:“原本依臣之见,是要大大大大后天的。可这大雪估计一两日停不了,迟了路上不便行军,明早吧。”
他肩臂上新伤旧伤一堆,我不敢真用力扯,虚虚搭了一下:“你身上的伤虽然不伤根本,但也不得大意,平时注意点儿,别仗着年轻就……”
“当心。”良王殿下充耳不闻,忽一把将我连揽带抱凌空提起,“插秧”般迅速搁到溪对岸。
“……”我脑子一空哑口无言。
逝波台下两点橘色宫灯摇摇曳曳飘进,糖糕和蜜饯的惊呼声惊起缩在枫枝底的雀鸟:“陛下!殿下!可算是回来了!”
皇侄应了一声,又对我说:“打明儿起,叔不要宿在逝波台了,省得他们不分昼夜烦扰你。”
一抬眼,果然见除了中央逝波楼外,东西二阁里头也都灯火通明。这段时日里良王殿下与各府各部在西阁议政,卫裴集结鸿都府、大理寺、刑部扎堆东阁查案,众臣工一面兢兢业业地干活儿,一面忠心耿耿地蹲守朕的病榻,实在是感天动地。
当然感天动地的同时也造成了诸多不便。饭吃到一半许长安通报说又有人找。于是朕和良王殿下一人端着一碗小米粥分别冲进东西二阁。
东阁里原本辟给卫裴住的一间雅室此时被打通了两面墙,左右连通两间藏书房,先前的床榻、食案等物具皆被移出,只留一座青纱底绣山河图的九扇大屏风立于正中,屏风前一排散座上乱七八糟挤着鸿都府、大理寺、刑部三司官员,屏风后是几张简便卧榻和一张长长的食案,卧榻上几名鸿都府绯衣服色的小官正沉沉打盹,食案上不怎么体面地放着几盘冷硬糕点和一锅小火炉煨着的青菜粥。
众人见我进来,纷纷要起身行礼,我忙一挥手:“免了,魏先生来了?”
屏风左手数第三扇前一方书案前卫裴和薛赏都在,二人围着一名脸覆半张面具的年轻人。面具不知是什么材质,非铜非铁,非金非银,通体漆黑,辉煌灯火下泛着暗哑的冷光,与其人一身荼白色文衫的温和儒雅气度格格不入。
魏先生听见我说免礼,仍不肯免礼,郑重其事地跪下磕完了头,才起身道:“草民面貌丑恶,恐惊扰圣驾,望陛下莫怪。”
他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依稀仍有那么些“凤眼桃腮”的意思,这话一出,屋里不知内情的人似乎都不大相信。远在屏风另一头的刑部侍郎张昴——险些被良王殿下打死的那位勇士,甚至冷哼了一声。更远处竟还蹲着几个御史台和将军府服色的人,也投来探究和质疑的目光。
我伸手一扶摸到一只疤痕累累的手臂,不仅恻然:“先生……感激和愧疚的话朕就不多说了,案卷是否都看过了?”
魏淹留颔首道:“陛下言重了,覆巢之下无完卵,草民也不过是为保全自身。事情原委,卫大人和薛大人已大致与草民讲述了一遍。此处人多,草民不便胡言,望陛下借一步说话。”
众人的探究和质疑更严重了,虽然都混在一处干活,但各部信息难免都有些不对等,此时都知道大兴朝冒出了一个历史悠久神出鬼没且立场不明的“恐怖组织”,而这个似乎来自“恐怖组织”的人怎么还和良王殿下乃至陛下有交情?!
与魏淹留行至一侧藏书房的尽头,命众臣远退,我宽慰道:“先生不要介怀,那张昴最近心中有气,他原本的顶头上司宋琅因为在陶三勇案中与大理寺卿薛赏意见相左,被姓薛的使绊子下牢贬官了,如今你进京,有些人传言朕要将你请进刑部替代宋琅……嘿,都是糟心事,先生不听也罢,见笑了。”
魏淹留眼中露出一丝清澈笑意,瞧着竟有一些孩子气:“早搁七八年前,草民的确有入仕之心,只是连考了几次都落榜,后来形貌有损,便不适为官了。方才从卫、薛二位大人口中听来,以为宋尚书也是正直明理之士,只要心朝大道,官场浮沉,想必不会过于在意。至于陶三勇案……”
他缓缓指了指自己面具上贴近鬓角的边缘处,我仔细一看,才看清有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单只蜉蝣描金团纹。
他的嗓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过伤,声音比头回见时暗哑了许多,语调也比那时更平缓和煦,如四五月的春风不疾不徐拂过人的耳目:“陛下也看见了,陶三勇案中所见的纹样与此不同。细数起来,这纹饰可追溯至武帝朝西南兵马大元帅孙泱世家的族徽。”
“孙泱?”我觉得耳熟,“哦,先生此前在密函中提到过,他的后人孙嫣在云州北抚养过无忧。”
魏淹留点了点头,缓缓道:“孙泱掌兵马大权,为武帝忌惮,以举族之血为鸿都令开了锋,只留下一个族中之人收养的义子,所以确切说,现存的也并非其后人。据传,这位义子是战乱中荒道上捡来的,孙家人怜其孤弱,未使其随军吃苦,一直放任他在八州游学。他由科考入仕,怕旁人说他是走后门的,从未提及自己和孙家的关系,武帝赏识他的才能,又以为他出自寒门,与朝中世族无瓜葛,便将他放进了新组建的鸿都府。他也正因此机缘巧合,逃过一劫。”
我震惊了:“他就是……第一任鸿都府尹,孙密?”
第49章 三岁
“正是。”魏淹留微微叹息,“孙泱发迹流州,本为寇匪,追随高祖平定南越后封兵马大元帅。流越一带多水泽池沼,多水虫,据言开朝坐制礼法时,各家往来封印信件的火漆上皆有家徽,不是麒麟,就是白虎,当时镇国公张昧专门写信嘲笑孙家寇匪出身,连族徽都没有,孙泱气急,随手捏了只虫就按在了火漆上,说:便是龙凤麒麟画在脸上,人还是人,比这朝生暮死的水虫也强不到哪去,何必争抢这须臾威风。”
“倒是有大智慧。”我不禁叹道。
魏淹留微微一笑:“陛下通达,可曾经的武帝听过他这句话,觉得自己受到冒犯。孙泱听幕僚劝谏,学了几句好话,上朝应对时,辩解道:‘蜉蝣微不足道、朝生暮死,而修其羽。臣之陋质、众兵将之粗鄙,存于世间不过弹指百年,却也愿砥砺刀锋、披肝沥胆,为万岁太平效死。’”
“原来,‘蜉蝣’是这个意思。”我沉吟道。
魏淹留轻轻摇头:“也不尽于此。孙泱是不是真有反心已无从查证。孙密借职位之便,保全了自己,和之后其余七世家的一些人。那个时候,‘蜉蝣’指的是那些在满朝血雨腥风中朝不保夕的权贵,和在沧海横流中枉受牵连却无力自保的人。这些人聚到一起,想过沉冤报仇,想过犯上作乱,也想过以别的什么方式,撒一撒自己那点愤恨和怒火,但大多数时候,因为势单力薄,也只是委委屈屈活着而已。直到近几十年……”
众爱卿远远挤在屏风前张望,脖子一个比一个伸得长。
魏淹留朝众人看了一眼,将诸位大人的脖子吓得纷纷一缩,莞尔道:“历代鸿都府承担着庇佑这么一群人的责任,直到最后一任鸿都府尹齐叔元获罪被斩,这个担子,被转托予当时的案件主审官、大理寺卿魏西州,也就是草民的先辈。魏西州不久亦死,‘蜉蝣’的秘密,便又转到了其挚友姜先——姜老先生手里。从魏西州之死,到先帝时姜放、太子和秦王案,冤屈与愤恨日积月累,姜老先生终于调集‘蜉蝣’之力,先后谋杀过太皇太后姜氏,与先太子太傅张寄。”
“张……”
“草民知道陛下疑惑什么,”他紧接道,“姜老先生试图谋杀胞姐,大抵是出于对挚友与嫡孙之死,和朝纲崩乱、黑白颠倒的怨怒。至此,或可说‘蜉蝣’二字,仍未超脱原本的意思。而杀掉张寄,阻止其推立假的东宫遗孤为君,则是真正让‘蜉蝣’走上了今日这条不归之路:明知沧海无垠,却试图以微茫之身,逐浪排云。”
我扶着手边的书架,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姜先对良王究竟……”
“姜老先生并非因良王不是东宫之子,才反对张寄。”魏淹留口口声声自称草民,但抬眼直视我的时候,目光不卑不亢,“当时姜太后仍在,整个姜家,都跟着她,站在陛下您的身后,而旧东宫势力凋零,更别提还有十二诸侯在外,张寄若举事,必败无疑。”
“所以他其实是形势所迫,为了保良王,才压住张寄的动作。”我恍然大悟,“那么后来良王赴任良州,其实也合乎‘蜉蝣’之意。良王一路平安抵达良州,并在短短五年内于良州建兵数万,也是因为有你们相助……”
“陛下言过了,”魏淹留摇头轻叹,“‘我们’的作用,微乎其微,只是勉强保殿下没死在赴任途中。殿下制服良州官衙、军衙,还要归功于陛下下派的京官,和殿下自身的才智与志向。而再后来,良王殿下率兵入苍州、出萧关时,姜老先生已经亡故。杀死姜老先生、一手推就五王之乱起落之人,成了新的‘掌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