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你下朝别走[重生](19)
我喝了一口水,哑口无言。
他轻甲未卸,阅兵方还,一身风尘,萧然直立在八州沙图前,肩背挺拔,侃侃而谈:“而除此四州外,流州一位异姓王越王、云州燕王、苍州晋王,此三州常年战乱,镇边王军以战养兵,十分壮大。流州军对越王军马首是瞻,轻易不会掺和京都之事。云州军五年前与燕王军对战时倒戈,军权落入云州府尹公孙小石手中,后公孙倒卖铁矿时触怒北羌,羌人一怒之下攻进望京关,云州军被打得片甲不剩,至今也未能重建。苍州军原本是根硬骨头,听说军中多是大将军姜放的旧部,但因受晋王打压,多年来缺饷少粮,无力招募新兵,如今只剩老弱病残。”
我干捧着茶杯,盯着沙图上的苍州轮廓:“所以叔也没指望他们,不是还有良州吗,打下晋王,朕替你的父亲平反正名。”
他原本正走过来要抽走我的水杯重添热水,听到“父亲”两个字身形一顿。
我把水杯塞进他手中:“苍州以前有两位封王,晋王在西,秦王在东。秦王与太子夺权时,晋王看热闹不嫌事大,经常暗中充当搅屎棍,朕十三个皇兄中,数他最阴险,太子、秦王,连姜放都没玩过他。你不想报仇吗?”
他又是一怔。
我仿佛非得说点家国天下江山社稷的糟心事才能更理直气壮似的,继续瞎几把胡扯道:“我让赵朔带着中州和良州混编军去,接管苍州府军政大权。晋王军要是回过头来跟咱们打,咱们就迎上去打,要是不理咱么,咱们就追上去打。拿下苍州,杀鸡儆猴,其他人自然……”
“皇叔,”他忽然凑近我,“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知道我最近有点黑眼圈。
他食指碰了一下我的眼角:“进沙子吗?叔看着我。”
还有点红血丝。但是我他娘的不想看着你。
他弯着腰,一副关爱长辈的温柔姿态,浑然不觉自己是在“议政”中走了神。我觉得他是故意的,因为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闷闷的笑意:“十四叔最近不怎么爱用正眼瞧我,让我胆战心惊。”
我没听出他有半点儿胆战心惊的意思,打定主意就是不看他,捂着眼:“叔可能是害眼,别看,传给你就不好了。”
“要我去问问薛大夫,拿些药吗?”
“要,你去吧。”
他直起身,却并没有走,在我身旁站了一会儿,敛了笑意道:“皇叔,良州军原本就是冲晋王来,皇叔平不平反先太子旧案,仗都要打。臣侄也不是为了报什么仇。”
小良王长成大良王了,不仅丝毫不怕我,还学会耍我了。
“皇叔先不要派赵将军强夺苍州军政,明日一早,皇叔跟我去见一个人。”
……见谁?不想见。
眼前的良王不仅比五年前的良王胆子肥,就是跟上辈子的大良王比,也略显嚣张。放在上辈子,他怎么也得这么说:“皇叔如果信得过臣侄,就请随臣侄去见一个人。”
我从手指头缝里瞄了他一眼,他正背过身去卸轻甲。传说中的枕戈待旦呢?
“叔,”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我背后的扣环是不是坏了?怎么解不开?”
我冷眼看他笨手笨脚地在那扣扣索索。一个没忍住,冲上去帮了他一把:“喏,这不是开了?”
他三两下扯掉轻甲,露出一身红衣,回头冲我一笑:“多谢十四。”
我猛地把脸一偏,正对上掀门进来的萧关。萧关一手捂着脸,一手抱着一叠被褥,瞎子似的往里头摸:“陛下,殿下,这是被褥,还要炭炉吗?”
“要,”我默了一默,“你做什么捂脸,把手拿开。”
萧关挣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把手从脸上拿下,露出豁了一道血口的嘴唇,和多了一片红斑的下巴。
……孩子你还是捂上吧。
“今日不要炭炉了,”皇侄突然道,“让宋非夜间多巡几遍营,不可松懈。”
萧关领了命,掉头就跑。
我暴跳道:“这孩子,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皇侄转身去铺被褥:“叔今晚还是跟我挤一挤吧,夜间急冷,那炭火不好,熏肺又熏眼,不用也罢。”
我掰指头跟他算:“昨日来了刺客,前日没来,大前日来了刺客,大大前日没来,你四叔家的刺客隔日出勤,今日轮休,我能不能单独要一顶帐篷?”
皇侄拉直被角,抚平被褶,闻言一顿:“物资紧张,臣侄可以到外面守帐。”
我内心挣扎着摆摆手:“还是算了。”
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良王板板整整地躺在我旁边,迅速进入了梦乡。我数着良王的呼吸声,对自己“复活”之后历时五年的心里路程进行了冷静而严密的梳理。
芥子和尚问我是不是为了大兴,卫裴问我扶植良王是不是为了用他打仗,良王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通通答不出来,此时此刻,我只想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是什么让你做出那样惊世骇俗的一个梦?
上辈子太医说我疯,我是拒绝承认的。这辈子太医也说我疯,我不得不慎重推敲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我是不是这么多年来过得太压抑,是不是应该充实一下后宫?当皇帝就当皇帝,不沉迷女色国就不亡了吗?小黄书春宫图还是看得太少了,就这么没见过世面?那可是你大侄子,你要不要脸了?他要是知道,你这辈子还能好吗?
我感觉自己这辈子快完了。悄悄从里衣袖中摸出赵朔传军报时夹私回复我的小纸条——我前几日在军令中夹私捎带小纸条问他:一,有一天你去河里洗澡,竟发现你的两名亲近下属在河里边洗澡边xx,这时你?二,有一天你去河里洗澡,发现你爷爷站在岸边看风景,你顺着你爷爷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你的两名亲近下属在边洗澡边xx,这时候你?
我侧身向里,就着透帐而入的月光,看见赵公子啰啰嗦嗦在巴掌大的纸条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军中规定将士不得奸淫民女,一非民,二非女,若二将士乃可用之才,本将军权作眼瞎;若二将士不得用,想趁势处置也容易。但若我爷爷在,这事儿就轮不到我管了,他老人家看风景之时必已将大兴刑律背过一遍,转身便一手捂我的眼,一手写缉查令。
看完后我觉得毫无借鉴意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去问这货一遭。我揉吧揉吧正欲将纸条毁尸灭迹,忽然发现纸条折边儿里还窝了一行小字:上行下效啊十四,你看见什么风景,忘捂孩子眼了吧?
第20章 皮相
我不仅没捂住良王殿下的眼,我还给“风景”求情来着。
据事发当场当事人反应对比研究发现,行端坐直的良王殿下对“风月”二字的理解远不如京都城金粉堆里打滚长大的赵公子“外延广泛”。他气得不轻,但涵养良好,怒散得也快。排除晨练场上暴打宋狒狒乃“变相施罚”,他甚至几乎完全克服个人偏见,做到了赵将军说的“权作眼瞎”。
而我在这期间为狒狒和虎牙说过几次话来着?
皇侄他又生气,又不生气,似乎疏远了我一分,又似乎更亲近了我一分,这态度真是似曾相识,让我想起了五年前逝波台偷听薛王八和卫爱卿谈话时破门而入后的那段时光。
皇侄他,对朕的个人品行及私生活作风期许颇高。其原理大概跟我见不得父皇他老人家在六十八岁的时候宣称自己爱上了一位十八岁的姑娘类似?
他万一发现他亲十四叔对他本人有不可描述之心……
额,我把脸悄悄转向皇侄,同时在心里响亮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子——苍州入秋的月光如有实质,冷霜粒儿一般簌簌洒落,让雪白敦厚的军用帐布一滤,褪尽寒意,霎时变成了温软绵密的糖霜,糖霜细细附着在良王半侧脸上。良王的脸,素来很白,但又不是女孩家薄皮嫩脸的白,那白里藏着一层暗哑沉着的冷光,像瓷器久藏暗室后韬光的细腻白釉,除羞怒时,绝无半分杂色。他的五官也并无女气,成年后除了笑起来眼尾有些拖沓、垂目时眼皮间的朱砂粒略显突兀,其他地方堪称刀削剑砍般干净利落,整个人气质微妙地介于翰林书生和江湖侠客之间,摆在俊公子扎堆的京都城里,也不落俗套。
我上辈子不是没有嫉妒过良王殿下的这幅皮相。但嫉妒归嫉妒,我并没有想过和这幅皮相这样那样吧?
我有点不大记得了。
我需要冷静,再过几日,我就回京都,找芥子和尚好好念几天经书,我需要和良王保持距离……保持距离,额,良王忽一侧身,一脑袋扎进了我颈窝。
——近来才有的习惯。堂堂亲王、大军主将,时常一大早以这般“小鸟依人”的姿势在他叔怀里醒来,难怪萧虎牙要捂着脸进帐。没眼看。
第二天一大早,“小鸟依人”的良王殿下又在虎牙将军的“没眼看”中醒来。良王殿下顶着在我下巴上蹭出的“鸟窝头”,雷厉风行地巡视军营一趟,把诸位将士支使得团团转后,回来同我慢条斯理地吃早饭。
饭间萧关又捂脸进来:“殿下,马匹、衣物和干粮都备好了,要不要多带些人?”
马匹?衣物?干粮?这是要去哪个天涯海角?
皇侄将一套灰扑扑的布衣递给我:“叔,我们去萧关。见一见苍州军首领,方夜阑。”
“……”我默了默,“行程少说有半个月吧?这不行,我前几日已传令京都,再调发五万中州军前来增援,中州军到后,我需与其监军部队返京。苍州府军之事,你去办我很放心,萧关说得对,多带几个人,毕竟是晋王的地盘,注意安全,我就不……”
“皇叔……”他略显惊讶,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军甲脱到一半,露出里头皱皱巴巴的麻绉红袍。
他盯着我愣了一瞬,忽将萧关递给他的另一件灰袍往肩头一披,转脸走了。
萧关与我面面相觑,捂脸的手都忘了:“?”
我摆摆手:“啧,惯坏了,不爱讲规矩。看什么,还不快跟去?”
虎牙将军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样随和亲民的皇帝,悍然无畏地而原地抗了一会儿旨:“陛下,殿下说,方老将军是萧关的咽喉,萧关是苍州的咽喉,而苍州是大兴的咽喉,见过方老将军,才能扼住八州命门,否则,因陛下那份密信,诸王必将伙同各州府军一起造陛下的反。”
“我能不知道?”我弹了一下他脑门,“我去萧关有什么用?你当皇帝是八州巡按,天天出公差?”
虎牙将军似乎才悟过来这么一层:“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