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你下朝别走[重生](47)
“十四当心!”
这位壮士欲代袍泽取我狗命,匕首堪堪停在我心口,被一箭穿颅。
另一艘破船正缓缓贴近,皇侄执弓箭立于船头,正一面与众将士往来说话,一面分神看我,这一箭射出两方士兵皆大惊失色,刘仲喝令将其余几名叛军头领扭绑出去,对面船上众人盯着良王殿下呼呼流血的胳膊肘大喊:“殿下!军医!找军医来!”
我见两船碰到一起,连忙爬起来朝对面跑,和军医几乎同时跑到皇侄跟前。那老军医大概也落了水,浑身湿哒哒浸透腥水,瘦削佝偻嚯嚯喘气,状况看起来比良王还凶险些。众人纷纷搭手,清洗上药,撕扯绷带,老军医动作哆嗦而急切,仿佛受伤的是他自己儿子一样。我一时没挤进去,在人堆外围急得和良王殿下干瞪眼。
皇侄微微露出一丝笑,向身边众人道:“让一让,挡到陛……”
与此同时我终于拨开了挡道的,而说时急那时快,只见寒光一闪老军医突然抬手挥向良王!我惊呼:“茂郎!”
皇侄一个“下”字未落,老军医忽转脸瞪向我,瞬间凶光毕露,当即反手一刀——正中靶心。
敌军的武装行动在最后一刻取得了创造性胜利。
昏迷时一直惦记着倒下前那一瞬间看到的皇侄的表情,总疑心他也被老军医刺中了,不然怎么能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后来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哭,唤我十四。似乎是皇娘,但有时候又不是皇娘。这世上除了皇娘就只剩下赵朔和良王敢一口一个“十四”唤我了,赵朔正在边关吃沙子必定赶不及回来吊丧,可良王也会哭吗?
那哽咽恍如流水潺湲,咕咚咕咚入了幽潭,入了深海,浓云接天压地,严丝合缝的黑暗包裹着风雨雷电的轰鸣。
大雨瓢泼而下,听香寺钟鼓长鸣,巍峨皇宫如匍匐山脚的庞大凶兽,在凄惶夜色和肃穆佛音里沉默地忍受着风雨鞭身――不肯闭合的眼睛里瞳光如炬。
宣阳殿灯火通明。窗外高大的芭蕉树风雨中婆娑作响,绿意和水汽沛然拥入室内。恍惚是有一年高烧卧床一躺半月,身边只有上了年纪的皇娘和乳臭未干的太子相伴。本该在离京北去路上的良王忽然折返,顶着众人疑虑的目光闯到我跟前,我睁开眼看见他却说不出话。
他已是鬓生白发,目生红丝,却仍像不知轻重的少年人一样大力搓握着我的手腕:“就不能让我看看你吗?他们凭什么拦我?是不是我死了才能让你们安心?”
那时候的我无知而昏聩:“茂郎啊,皇叔信你……皇叔老了,这江山消磨人,太子还小,日后需你多担待……”
他满目恨意,冷冷盯着我,缓慢而沙哑道:“我会杀了他的,我会让这天下不得安宁……你根本不相信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心,你全都忘记了。”
――“我只为你扛,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要是死了,别指望我为别人扛。”
――“在晋王军中时,你想的还是先殉国吧?”
前世今生两个声音振聋发聩,吓得我一个激灵活了过来――我幽幽半睁开眼,瞧见七八只胳膊横压在身,御医李愈那双标志性枯瘦如柴刀疤狰狞的手正按在我胸口,有人大喊:“绷带!绷带!”
我疼得又昏死过去。
“十四叔,十四叔!”
明明昏死了,竟又听见皇侄的声音。
“殿下让开点儿,水!端盆水!”
“呜哇――”这又不知哪来无忧的一嗓子,“叔公!叔公要死啦!”
太侄孙一个“死”字出口,我一个箭步冲上去要捂他的嘴。恰此时有人喊:“谁把太侄孙殿下带进来的!门关上!关门!”
——我一头撞……哦不,穿过了门板?
我原本是不信鬼神的,无奈自己成了鬼。无忧对我这只鬼视而不见,吸溜着鼻涕嚎啕大哭。
面前夜色深沉,大雨滂沱。长长游廊中宫灯连成一线,宫人、太医、大臣络绎不绝地匆匆来去。背后殿门内一片嘈杂:
“退开点别都围着!按住……”
“十四,皇儿……”
“太后晕倒了快来人!”
“河东兵退回去了没?平安营的都回来了吗?”薛岱道。
赵光道:“不能退,平安营的也不能回,让他们都在赤水津待命,万一陛下——”
“万一陛下醒不来,”这似乎是刑部总跟宋琅屁股后的侍郎张昴,“这屋里谁占尽便宜?为何不让太侄孙殿下进来?”
黑豆兄道:“你什么意思?那刺客原本要刺杀的是良王殿下,难不成良王殿下自己找人刺杀自己?”
薛赏道:“那不如就请太侄孙殿下进来,再修书一封请燕王殿下入京来?看来张侍郎觉得自己在燕王手下更能施展抱负?”
“你!你们……”
良王突然道:“出去。”
众人:“殿下?”
“张昴,拖出去打死!”皇侄突然怒喝。
……这位咒朕醒不来的勇士成功引起了良王的注意,被侍卫七手八脚抬着扔了出来。
我担心真给打死了,一头扑进殿内揪良王殿下耳朵:冷静啊小兔崽子给你叔积点阴德啊!
良王殿下并不能听见我说话,蹲在我的“尸体”旁边对众人怒目而视,脸色竟比我这个“尸体”还要可怖。
众人从没见过这么可怖的良王,更被这么可怖的无差别攻击吓蒙了,瞬间安静如鸡。
良王一面紧紧攥着我那“尸体”的手,一面缓缓冷静下来,对着外面忽然响起来的打屁股声道:“等等……不用,不用打了……诸位大人都回去罢,平安营的也不必再跟着我,都回萧关那儿,麻烦缇骑羽林二卫多派些人手过来……嗯,诸事都向丞相大人报备,不必找我……请太侄孙进来,给燕王传信。北十三关有任何消息立即递上来……悯州民变?让……让赵将军去吧,左相大人……”
我晕里晕乎地听见他把我想吩咐的话全都说了。心中宽慰,意识复又混沌起来,耳边渐渐只剩下沥沥雨声。
第46章 爱恨
都说人死不能复生,自从成了鬼后,这话我是不信的。
作为一个勘破了生死的皇帝,说实话我对自己是否能醒过来并不十分挂怀。
因此睁开眼睛时也不觉惊喜。
可榻前众人非常惊喜——皇娘笑出眼泪,无忧跳起来跑出去喊太医,糖糕蜜饯激动地抱成一团,许长安跪地磕头直呼苍天有眼,赵光薛岱等大臣匍匐殿外齐喊万岁……
不过有一个人似乎和朕一样不觉惊喜,这个人就是良王殿下。
一片欢呼声中,良王沉默地立于榻边,低头一瞬不瞬盯着我看,神色凝重而冰冷,目光无一丝波动,似乎并未看到我睁开了眼。
我疑心是自己眼缝睁得太小,于是一边努力瞪眼,一边奋力伸手去扯他袖子,拼命扯出一丝笑:“茂……”
他脸色刷一下煞白,触电般往后缩了半步,撞翻了太医提来的药匣子而浑然不觉,面上竟露出狰狞而痛苦的神色来——
我急得心口一阵剧痛,更加拼命瞪眼,挣扎起身扑向他。
“陛下别动!”太医李愈冲上来按住我,“别动!”
众人似乎被我的动静给吓到了,无忧童言无忌:“叔,叔公这……这是回光返,返照吗?”
皇侄僵直笔挺地杵在两步开外,隔着几颗人头如临大敌地地盯着我,紧抿的唇线绷出一个要哭不哭的弧度。
瞬间我心都碎了,想抓住他大声告诉他我不死了,活过来了,还能活踏马百八十年的。
囫囵咽下李愈往嘴里灌的苦汤汁,我终于成功地捞到了他的一片衣角。
“没事了,”李愈道,“熬过这两天,往后只需慢慢调养。”
他也终于近前一步,犹犹豫豫握住我那只“死缠烂打”的手,面色渐渐恢复平常,惟眼神里还残留方才那场“天崩地裂”的余波:“十四。”
我在他这一声低唤里昏沉入梦。
“皇叔,我这次去北羌,见到河阳殿下了。”
“哦?朕的阿姐过得好么?她这次又想要多少割地?”
露水混杂着幽幽桂香从叶尖滑落,滴滴答答打湿玉阶。我端了一小碟葡萄倚着栏杆喂鱼玩,良王殿下一身玄黑朝服板板整整站立一旁:“云州吉山以南十五城、苍州长河以左十城。”
“唔,没事儿,是朝廷没钱了打不下去,不怪你。”我通情达理道。
他默了默,又道:“阿蒲奴提出和亲,他们有适婚的公主,不是河阳殿下生的。”
我冷笑着把葡萄干全倒进湖里:“怎么,姐夫想当朕的老丈人不成?”
他默然不语。
“还是他想当你老丈人?你答应了?”我连碟子也给扔进水里,扑通砸出一朵水花。
他开口:“臣侄不敢自己做主。”
我一转脸正对上他的目光。作为皇帝,自打皇娘病故后,唯有手握大权的良王殿下敢肆无忌惮地直视我的眼睛。而这目光里通常情况下都胆大包天地含着谴责、怨怒、讥讽、愤恨……简单的追问和探究已经是极好应对的了。
我轻车熟路地避开目光,按捺下心底那丝道不明的情绪,略作思索,道:“要不……答应也不是不行,既然他们有谈和的意思,能拖一阵是一阵。左右也没几十年活头了,咱们怎么过不是过呢?”
他点了点头,沉沉道:“皇叔若点头,臣侄便无异议。只是有一点,人一辈子的确没多少活头,怎么过都是过,但没有‘咱们’这个提法。皇叔自己走自己的路,臣侄哪怕只剩下一天,也不能违了自己的心去活。”
“那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解道。
他深深看我,不说话。
我说:“你恨朕?”
他道:“皇叔为何会这么想。”
我道:“朕总觉得你是恨着朕的。但琢磨来琢磨去,也想不明白你恨朕什么。朕扪心自问,从来没有苛待过你。甚至因打小同在宫内长大,在这些侄甥里朕最疼你。为叔侄,朕视你为至亲,为君臣,朕倚你为股肱,乃至为友,朕也在心底引你为知己。朕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惹你心里不痛快?”
他似乎被我一席话震住了,有些惊愕地怔怔望着我,半晌一垂目:“臣知罪,不该对陛下心存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