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你下朝别走[重生](29)
“……民生未安,内乱迭起,羌敌虎视北地,外患尤甚。盖因朕愚庸无德,以致天降垂变。兼朕微服苍北,重感风寒,常感心力难济,先帝之托,沉重愈加。予闻皇天之命不于常,惟归于德,故尧授舜,舜授禹……”
燕王抬起头,有些震惊,微微拧眉看向我。
“时闻云州兵马强壮,百姓安乐,皆因燕王盛德庇佑。予虽不明,敢弗龚天命、格有德哉。今踵唐虞旧典,禅位于燕王……”
“陛下!”众臣吓得从地上爬了起来,“这……这……”
我抓起案头的玉玺,拿许长安当拐杖,步下高阶,扶起燕王:“三哥,天子诺重千金,你接了,不能忘了我的条件。”
他一身黑甲,还滴滴答答往下落着血珠。面容硬朗,目光刚毅,鬓边两缕花白,又平添一分沉稳温厚。任谁来说,他都比我看着更有为君之能。
他凝眉盯着我递到他面前的诏书和玉玺,半晌,深深呼出一口气,道:“三哥不能接。”
我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
后来群臣大拍胸脯,齐称吓死了吓死了。当月一半官员精神崩溃,请了病假。
三哥带军匆匆北归。临行前到宣阳殿内书房与我喝了一杯茶。说:“我并非觉得自己不配为君,只是我在皇城,谁守边关?”
……此话推心置腹,我竟无言以对。左右我是没那个能耐。
“十四弟,你与从前相比,已大有不同。”他盘膝端坐,浑身散发着一种凝重肃杀之气,比我父皇和师父都要可怕,“当今天下之势,换做是谁,坐在这个位子上,都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这话说的,我一时都呆了。
“只是那削王令,”他略一皱眉,不着痕迹地对我的寡淡茶水表达了嫌弃,“臣不能应。臣自问镇边数十载,披肝沥胆,从未做过昧心之事。如今晋王已死,苍州混乱,陛下若削臣兵权,恐令阵前无将,于北境边防不利。”
我知道他说的都对。此番一下死了晋王、琪王两个,瑛、瑞、玳三王被擒,已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撞大运了。虽说,若乘胜追击,也不失为一良策,但目前局势不允许,我削王令下得仓促,下一步如何走,还需仔细琢磨。
我便不与他推脱,索性问起了另一件挂怀的事:“我知道三哥是一片丹心,眼里也揉不得沙子,云州与北羌交界一带,全靠三哥辛苦戍卫。听闻从前,太子大哥要用云州北部十城,换羌王手中从秦王那里得到的大兴行军图,三哥不允,并为此事,在之后太子大哥被问罪时,拒绝为大哥说话,还触怒了母后薛娘娘……”
他眼神暗沉下来,凝目注视着面前茶汤:“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接着道,“如果太子大哥和羌王达成了交易,获得了那张行军图,也就握住了秦王通敌的铁证,如此便可为姜放大将军洗清冤名,如果你能从中为之斡旋,太子大哥更可脱罪,不至于就那么死了。如果他还活着,就不会有今日乱局。”
他默了默,微垂头,眼睛有些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即便到今日,我还是这句话。”
我叹了口气:“唉。即便如此,三哥还是帮大哥做了一件事,对不对?”
他猛然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我执壶为他续茶,继续道:“姜放战死后,留有一妻、一女,其女立即被人安排离京,在其后数年里杳无音迹可寻,而其妻闻知噩耗时正怀胎九月,不久难产而亡,据言,是一尸两命。”
他目光动了动:“正是。正因此,姜放府中无人,其本族又牵连姜太后一脉,朝中未再深入追究。”
“那么,果真是一尸两命吗?”我自己手心也捏了一把汗,壶柄都要握不稳,“太子大哥和太子妃原本自己的那个孩子呢?还活着吗?”
“夭折了。”半晌,他才缓缓吐出三个字。
我心里有块悬浮了几十年的石头疙瘩,在这个劫后余生的大雪天,被滚烫的茶汤淋头一冲,晃晃悠悠地,落底了。却又无端生出一腔怅惘。
“时过境迁,”他看向我,“姜放的冤名早已洗清,大哥死得其所,秦王亦被定罪问斩,此事重提,也再无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你知道就是这件事,让我们的国家灭亡了一次吗?
我说:“唉,三哥,这不是件可以糊弄的小事。如今秦王、太皇太后、晋王都没了,什么都不用再忌惮。我会立即命各司核查,昭告天下,谁是谁,都得给捋清楚。”
送走了燕王后,我将瑛王、瑞王、玳王、众叛军将领关进黑牢。
紧接着,还要摆平烂七八糟的各路武装军余乱,北边关塞的战报也一封接着一封。
又加上命礼部、内府司翻查当年太子和姜放旧案,初发诏告说,良王实则那屈死的大将军姜放之子并非皇孙,而真正的皇长孙已经被燕王这个冷酷无情的恶煞养死在了北关,朝野上下着实掀起好一番哗然。
大事小事不断,连日里早朝一上上到中午,众臣工腿麻的搬坐榻、口干的唤茶水、肚子饿的殿上随便吃两口垫垫,如此直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正午金灿灿的太阳透过高窗照进大殿内的青玉地砖上,晃得众人一阵眼疼,纷纷抬起头来——才发现大伙无一例外,都得到了黑眼圈的眷顾。
我大手一挥给大家放了半天假。
自己却心里一空,有一步没一步的往逝波台晃荡过去。
地上积雪化了一半,露出大片青色石砖。古老的红枫树枝丫横伸斜逸、张牙舞爪,好似要和欢脱流淌的溪水淘气地干上一架。雪水清澈见底,大小白石错落,红鲤似不知寒暑,慢吞吞曳尾而过。
我这一身骨架子还没好利索,走两步有些累,便寻了处石墩坐着,从袖中掏出一封苍州的战报来。
赵朔主笔,要我给他们派人、派粮、派兵器、派军大衣。这熊玩意儿,他怎么没让我给他派丫鬟媳妇儿呢?
人没有,我把晋王余孽一股脑给他们甩了去,好不容易从三司手里抠出一个徐疾。粮也没有,流州不交粮税,国库里老鼠冻得打牙颤都有回响儿,今早我还跟户部的人吵了个脸红脖子粗,他们说我“不知民生多艰”。兵器勉强让良州重挖铁矿赶制一批。军大衣,西州的地方官想将功折罪,倒是殷勤地运出来一波,奈何大雪封路,卡在半道上了。
临了,这姓赵的才想起来问一句,朕的脑袋和脖子是否仍为一家、屁股和皇位是否还在一起。他是想让鬼给他送人、送粮、送兵器和军大衣吗?
落了款,又急匆匆补了一串,大意是说良王刚从达玛草原脱身,知道我落晋王手里了,抛开大军就朝京都跑,被姜弼半路拦住,交手时吃亏,挨揍得很惨,偏不巧东羌的朱勒亲王大军突然压境,良王殿下顶着两行鼻血,转脸就又上了战场。直到现在,还耗在最前线。
姜弼托赵公子在战报里提一句,替他殴打良王之事说情。
能饶了他我那是见鬼了。
第29章 好累
不知不觉,日影西斜,寒意卷土重来。
糖糕蜜饯俩小丫头寻了过来,一个往我身上裹袍子,一个往我手里塞手炉。
“该回去吃药了,陛下。”蜜饯道。
“今晚陛下回宣阳殿吗?”糖糕问。
我站起身,抬脚往逝波台走:“等朕进去把药吃了,一会儿去岁寒宫过年,完了再回来,不回宣阳了,明早还得上朝,这儿脚程近些。”
两人忙跟上我。
“哦,对了,”我脑中灵光一闪,“你俩谁来给朕这脸扑个粉,要让咱太后娘娘一见,就上手来捏、夸朕又长胖三斤的那种!”
“……”
头顶木窗吱呀一声,卫大人探出半张脸来:“……臣参见陛下。”
“免跪。”我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小楼。
我都忘了,卫裴今早不在大明殿上,是到这儿查密卷来了。
逝波台白石起基,上筑东西二阁、中央逝波楼,里头除了单辟出来住过人的几间卧房、书房,其余都塞满了书卷。卫裴迎出来,抬袖就是一股陈年老墨味:“陛下,姜威、齐叔元之案此中皆存有案卷,臣与鸿都府、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四处的存卷比对过,可以推定,当年事情经过与晋王所述相差无几。但臣发现,文帝想铲除鸿都府,恐怕不只是因为忌惮鸿都府势力壮大。”
“什么?”一天到这个时段,我的脑子已经开始转不动了。
卫大人的黑眼圈不比任何一位同僚轻,但精神依然异常抖擞:“臣发现,文帝朝曾多次翻查武帝时八世家旧案,起初,负责此事的依然是鸿都府,但鸿都府多次查无结果,文帝便转而密令刑部、大理寺乃至多个地方州府衙门暗查……”
“查什么?”我问道。
“查人,陛下,文帝怀疑八世家仍有后人存世。”卫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文帝不信任鸿都府,认为是鸿都府在查办八世家之时,未依照皇命斩草除根,并在其后百十年间,一直暗中对八世家后人提供庇佑。”
“嗯……”我道,“也是可以理解,抄家灭门时,免不了要对一些无辜妇人幼子下手,按说,鸿都府里的都是平常人家读书子弟出身,心肠惯是软的,又没见过官场的办事手段。”
卫裴缓缓摇了摇头,指了指我手里的案卷:“但这的确触怒了文帝。文帝继位之初,出过这么一起案子,陛下您看……”
我低头一看:“!”
案卷抬头,便是一幅手绘的物证图:匕首。绘图十分清晰精致,匕首的握柄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蜉蝣。
“文帝元年,宫中闯入刺客,这把匕首便是自刺客身上缴获。终其一朝,文帝让人追查的,就是这个团纹,”卫裴解说道,“陛下,‘蜉蝣’,就是八世家。”
我懵了:“……怎么,都到今天了,八世家后人还余怨未清,要寻仇?那他们要找我祖母、找我师父、找你老师,都还可以理解,三位老前辈毕竟是经历过文帝朝的,离武帝朝近些,但找晋王又是为什么?”
是的,晋王死时,手里握着一支铜管战报。大兴战报传送时密藏于机关管筒中,根据所报内容紧急程度从高到低,分为金管、银管、铜管、铁管,其中铜管、铁管的一般送到正、副将军手里就差不多了,不至于送到镇边亲王案头。晋王拿着铜管战报本身就有点诡异,更别提那里头的战报空无一字、正中还用血画了个蜉蝣纹,四只,首尾相接,环抱成团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