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见月明(90)
萧仲文步子略微有些踉跄,慢慢走到他身前,站定,递给他一件干净柔软的袍子。
余穆尧不敢接。
萧仲文道:“不冷吗?”
听不出他话里喜怒,余穆尧微微张嘴,他说不成话了,于是就又闭上了。
萧仲文的目光落在他负伤的胸前,神色晦暗不明:“我听说有人在阎王殿里三进三出,领一千兵突围敌军万人,孤身险入擒下王甯,又独上西山,冲入火海救元氏母子脱身,现在看来,传言不虚。”
他这两日行事这么莽撞,先生果真怨他,余穆尧一颗心悬了起来,不太敢看萧仲文,只是哀伤垂下眼皮。
萧仲文没有等来他的回话,就收回了目光,越过他看向远处虚空。
“是我错了,”萧仲文淡淡道,“我从前担心你会因个性冒失冲动,不被世俗所容,我所教你的,都是些不理是非,明哲保身的法子,我忽略了你的血性,你为人骁勇,心性又如此清正刚直,你从未好好听过我的话,我也从未教成过你。”
萧仲文叹息:“叶璟眀不该把你托付给我的,我愧对他的嘱托。”
余穆尧猛地抬头,眼泪一下蓄在眼里打转,他嘴角难过地垂了下来,一边又生恐自己掉了眼泪,会招先生更加厌弃。
可他实在控制不住,先生太生气了,气到要和自己分道扬镳,连他门生的身份都要剔除,这话一落,先生转过身,是不是就一辈子再不相往来,彼此无牵无挂了。
这比让他在战场上挨刀箭,在西山上叫大火烧死,都更难过,难过万分。
因此他怎么能止住眼泪呢。余穆尧很快哭花了脸,泪水串成珠子似的,拼命往下落,他喉咙挤出一丝一丝沙哑的声音,像负伤躲在角落蜷作一团的小兽,不住在呜咽和哀求,他每一个动作都在说着挽留,可看着又太过幼稚丑陋。
萧仲文好像有些吃惊,余穆尧泫然低头,见面前一双手接住了他那些眼泪。
“哭什么。”萧仲文无奈,捧着他的脸,碰了碰他侧脸一道伤口,“做什么哭这么厉害,是这伤太疼了吗?”
余穆尧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掐得萧仲文腕骨生疼,先生瘦削的身影晕开成一团,雾一样落在余穆尧迷蒙的眼里。
他生怕人跑了:“疼,疼,先生……”
先生,好疼。
萧仲文才听出他嗓音有异。
“你先前不愿意说话,我还当你在闹什么脾气。”萧仲文指尖小心地揉了揉他脸上的伤,“你随我回车上稍作歇息,手都冻成这样了,一身是伤,也不知道回去换个药。”
“别的我管不着你,骁勇和逞能可是两回事,你现在就随我走。”萧仲文口气重了一些,脸上有些不悦。
余穆尧突然完整地覆盖住了他的一只手掌,硬生生要与他十指相扣。
余穆尧哑声道:“要,我要先生管我……先生不能,因为生气,就丢下我……”
萧仲文愣了一下,余穆尧眼眸又红又肿,像两颗霜打了焉巴巴的桃,垂眼间委屈得不行。
“我跟你走,先生没错,先生不能不要我,不能再也不理我了……”
他大张着嘴,冒烟的嗓子竭力迸出两句话来,怎么也不许萧仲文反悔。
萧仲文明白过来,有些无奈,一只手被他牵得发疼,萧仲文想了想,从后背揽过他的肩,微微将他搀进怀里。
“余穆尧,你很了不起。”萧仲文清冽的气息拂过他耳侧,“你自有你的天地。”
最末,他轻声带过一句:“我会在你身后看着你。”
余穆尧这一年长高了许多,如今比萧仲文还高出一些,他呆了一呆,随后将萧仲文用力按进了怀里。
他很久都不肯撒手,萧仲文想这小孩是不是吓着了,便拍了拍他肩头。
萧仲文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看着是他胸前的伤口裂开了,问他:“不疼吗?”
余穆尧这才松开一些,他想起自己又脏又臭,眼泪鼻涕还全抹在了人家身上。
他有些不好意思,又猛想起些别的,伸手沿着萧仲文的腰背就往他后臀摸去。
萧仲文拧了眉头:“你干什么?”
余穆尧摸了又摸,嘴里支吾道:“你,你的屁股,替我挨了军棍,先生的屁股会疼……”
萧仲文推开他:“王擎宇和我说了,他嫌你话多,随口编来骗你的,没有人能随便在我身上动刀动枪。”
余穆尧眼睛亮了亮,片刻撇嘴道:“那回去揍他一顿。”
“徐靖明晚这个时候就该赶回来了,回头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做,你怕是没功夫找王擎宇的麻烦了。”萧仲文抬眼,天色见晚了,“你怎么还摸?没完了?”
余穆尧委屈:“我想抱你,我抱着你走好不好,先生的脚,脚伤着了。”
萧仲文:“你先把自己料理好了。”
他瞥见余穆尧一身的伤,不禁又动了气,他在墙头眼见余穆尧中箭被围,笔挺的身躯赫然倒下,他心头一空,片刻沉沉下坠,他体会不来那种滋味。
他得罪元瑞锋,免了余穆尧的责罚,不让余穆尧跟去西山,如今还是眼睁睁见他死在城外了。
错了,错了,他萧仲文往日有千般万般计策,对阴诡的世道,对腌臜的人心,可对于余穆尧,他或是犀利刻薄,但总归是有许多袒护的心思在里头的,但余穆尧还是死了,中了王甯当胸一箭,死在城兵刀下。
萧仲文觉得茫然。
也是,余穆尧是很吵闹的,脾性又冲动,总是出乎他的意料,连死都叫他这样猝不及防。
他一只脚越过墙砖,迈出去半步,他问不明白自己,就要找余穆尧问个清楚。赶来的王擎宇刚好拉住了他,他转过头,被人握着肩摇晃了一会儿,才知道方才只差一步就要落下墙头去。
王擎宇眼里有些担忧,问他为何如此失神。
他清醒一些了,举手锤了锤脑袋,手指发颤地指前方。
“余穆尧,死了。”
萧仲文收起回忆,余穆尧还在身后紧巴巴地跟着他,见他回头,又赶紧咧嘴冲他一笑,余穆尧虽负伤,但眼里已经恢复了神气,只是嗓子还说不成话,不然一路上非得吵得萧仲文耳朵起茧。
绝处逢生的少年人,月色下这般神采飞扬,生机勃勃。
萧仲文突然就不想和他走一路了。
余穆尧还在说:“先生别不理我呀。”
他嗓子坏得厉害,萧仲文喂下些水给他喝,也没能怎么治回来。
但他非不依不饶,总想亲亲密密地和萧仲文说上许多话,只是话不连贯,入耳又粗哑难听,跟鸭子呱呱叫似的,萧仲文想想还是觉得来气,可恨自己走得不太快。
萧仲文:“你还是当个哑巴吧。”
“先生,先生,等一等我……”余穆尧倒很高兴,仍叫个没完没了,惹得萧仲文烦死他了,于是余穆尧喜提了回去还得带伤洗衣服的美差。
第93章 师兄
余穆尧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天色已晚,他转眼见身旁的床铺得干净平整,帐营里气息浅淡,萧仲文没在。
他慌忙抓了件裤子胡乱套上,赤脚下了榻,有人在门外窸窣低语。
他本是要掀起门帘走出去的,听见是萧仲文和元琴的声音,便又附耳过去,隔着布帘偷听。
萧仲文道:“你们若是真心道歉,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元琴拔高了嗓音,像是与萧仲文吵起来了:“我一早就来请他,怎么不是真心?先生说话何必这么刻薄,是你在这里一直堵着门不让我进。”
“他伤口虽不致命,但也不轻,昨夜过半方才合得眼。”萧仲文口气强硬,分寸不让,“请人也要分清时候场合,就算是请,也不该由你来请。”
元琴辩解道:“我爹经这一事,心力俱疲,徐将军方才回来,他衣不解带便赶去请罪去了。”
“那就让他请完再来。”见元琴还欲纠缠,他抬起眼皮,“怎么,你是觉得余穆尧没有这个资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