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见月明(133)
第127章 燕菁
冬至快到了,城中飘着小雪,天色灰蒙蒙的。边城被破,驿使披星戴月,挨家挨户送来信笺,民宅的小灯通常彻夜亮着,家眷盼到了回信,却多是噩耗,香烛纸钱不多时便烧了起来,与哭嚎声一块夹在禹城的风雪里。
禹城随处浮动着纸钱腐烂哀沉的气味。燕菁在别院里常有听见半夜扶棺的人从门口经过,沉闷的哭声一阵一阵,凄厉又渗人,像是夜游鬼魂锋利的指甲挠着门前板砖,燕菁每每这时便把被子扯到头顶上,心有余悸地听了一会儿,等待声音消失后才能缓缓入睡。
天边刚刚翻白,脸埋在软枕里的燕菁便被一旁的小厮喊醒来,他揉着眼,小厮已将他两截白藕似的腿扶到榻下,熟练地套进一高一低的锦面软靴里。
侍女走上前,撤了昨夜青花陶炉里的香灰,往里添了新的熏球,据说是雪山巅上的红松气味,好不容易才搜罗来的,燕菁很不喜欢,那味道太清苦了,闻上一时半刻都像是受罪。
但这里一切都不由得他心意,区区添香又能算什么。燕菁醒了大半了,侍女端了盐水和面巾在一旁候他洗漱,小厮走上前为他更衣,燕菁好像长胖了些,一身月白云纹滚银边的大氅就显得不那么合身,小厮捏着腰带往左右两端用力一勒,燕菁嘶了一声,彻底醒过来了。
小厮伺候完,垂首捧起鹅黄软帕里一柄缺口的剑,呈到他面前来,说:“叶公子,该起身练剑了。”
燕菁噘着嘴,虽不情愿,但还是很快拿了剑一瘸一拐往院子里走去了。
一拉开房门,清晨冷风夹着雪子呼呼地便扑上面来,燕菁有点生怯,缩回脚来想再取一件厚实的袍子。
燕菁道:“外边好冷,我想再穿件衣服,可以吗?”
一干侍从站在廊下,离他不远,都不回话,燕菁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遍,还是死一般沉默。
燕菁只得硬着头皮走到院中央去,握着剑胡乱舞起来。
他以前在老鸨手里的时候可不会这个,他被教了许多才艺,雅致些的,乐舞,棋艺,诗书,上不得台面的,哄客人高兴的房中秘术,他都会上一些,偏偏不会剑术。
那柄特意打造的剑却偏比古琴还沉。一开始他一手握不好剑,便被师父按着狠狠打手板,他打小作为楼里头牌被娇养着,起初还很不服,直到第二日,他隔着纱帘面见了买下他的客人。
客人摇了摇头,说不像。
他第二日便被剥掉衣服,硬是在酷暑里赤身裸体地扎了一夜的马步,师父问他能学武吗,燕菁说,能了。
一个月后,燕菁能娴熟地舞剑了,客人来看他,还是隔着帘子瞧的。
客人这回面上有了些笑意,但说:“鼻子有些不够挺翘,他的眼尾生得太窄了。”
燕菁当夜便被按在一张冷硬的床板上,好像一尾脱水的鱼上了砧板,有人拿了刀来,在他脸上割开又缝上,燕菁哭得都没声了,没有人理会他,但他们都很在意他这张脸。
再三个月后,他敷了各种名贵的膏药,脸上的伤口很快痊愈,揭开纱布那天宛若新生,人人都围上来恭维他,喊他叶公子。
燕箐想,一个个的,都嘴瓢了,我明明姓燕。
小厮拿了垫得一高一低的靴子来给他穿,燕菁很不舒服,说你拿了坏的鞋子给我,我不穿。
小厮脸上似笑非笑,他说:“鞋没拿错,以后公子就得这么穿着,如果公子觉得不合适,那么也可以被打断右腿再躺上一个月,鞋子就合脚了。”
燕菁哆嗦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摸方才愈合的脸,他吃过了教训,不敢再犯了。
那买下的他客人心上挂念的人,据传是死了,燕菁知道,他一定生得清俊,爱穿白衣,大冬夜里也会早早起身练剑,剑术极为高超,不幸是瘸了条腿。
半年后,燕菁终于成了叶公子,得幸一睹客人的真容。
客人生得贵气,面貌也很俊美,他温柔扶起他的时候,燕菁心想,过往遭的罪也许是值得的。
他便噙着笑,娇弱往客人怀里倒去,阔厚温暖有着清苦香气的怀抱只拥了他一瞬,便一下推开了他。
客人变了脸,恶狠狠盯着他,燕菁险些以为他要挥手掌掴自己,但男人掐着他的脸,贪婪瞧了片刻,便厌恶说:“不是这样的,他才不会是这副奴颜媚骨的样子。”
燕菁发懵,客人转身,丢下他走了,他被扔进房里关了三天,这三日里不许吃喝。
三天后门开了,来人拉开了门,居高临下地问燕菁想明白了没有。
燕菁屁滚尿流地从黑黢黢的屋里头爬出来,哭着说已经明白了。
他看着眼前飘雪,鼻尖冻得发红,百无聊赖地转玩着手里的剑,思绪飘远了。
他剑招花哨,漏洞百出,但胜在姿态优美,远远瞧着便如雪中谪仙一般。
周怀晏在远处欣赏了会儿,鼓起掌来,拍手走近他。燕菁一惊,男人已经许久没来过了,燕菁早已学乖,只是持剑淡淡与他对视一阵。
周怀晏含笑道:“小璟,这么早起身习剑,不冷吗?”
燕菁腹诽,你瞧,我指尖都冷得打颤了,但他面上不显,只是说:“尚好。”
周怀晏遣人取了披风来,拢在燕菁身上,道:“我们去房里说话。”
仆人们备了早膳,鱼贯而入,一道道精致的吃食端到桌上来,燕菁撩了些水盆中的水净了净手,周怀晏拿了软巾来亲自给他擦拭。
周怀晏握着他的手,那十指芊芊,白如玉笋,周怀晏拭干净了,又捏着揉了揉。
周怀晏:“指头都冻红了,我一会儿给你敷些药膏,不然晚些会生冻疮的。”
燕菁垂眼,看他这般温柔虔诚,心里没由来得一阵发冷。
两人默默用膳。周怀晏问他入冬后有哪里不习惯的地方没有,燕菁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周怀晏交代下人,炭要挑最好的送来,要叫师傅上门新制几套衣裳,方便公子习剑后更换。
他说完看燕菁一眼,燕菁赶紧说:“我不要的。”
周怀晏道:“要的,你总不在意这些身外俗物,我许久才来看你,我总要为你做些什么才好,心里才踏实。”
燕菁于是不好拒绝,周怀拉过他的手,取了药膏细细抹在他每一根指头上,那动作轻轻柔柔,对待初生婴孩也不过如此,生怕弄疼他半点似的。
燕菁面上还得端着一脸冷态,他偷瞄他一眼,心头涌过一阵酸涩,他想这人虽阴晴不定,但想来是爱惨了那叶公子的。
周怀晏抹完药膏,冲他笑一笑,问他会不会怪自己自以为是。
燕菁看了看他微微弯起的深邃眼睛,眼里绵绵爱意令人沉溺,不知怎么被刀子割开又愈合的眼尾突然疼起来,燕菁别过头,没有回答。
周怀晏也不见怪,他从怀里拿出一只双龙戏珠的翡翠玉镯,扣在燕菁腕上。
他说:“普鲁那边新近献给我一些宝物,我从里头挑了这个,感觉很适合你,小璟,带上看看。”
燕菁看那镯子上头,两只浅碧龙头衔着深翠的绿珠,通体润泽,春意浮动,一下有些挪不开眼睛。
燕菁眼巴巴地盯着宝贝,脸上还要摆出不屑,敷衍说:“你有心了。”
见他收下,周怀晏很开心:“翠意如竹,冰清玉润,很能衬托你。”
他张开还欲说些什么,门外有人向他禀报:“盟主,属下有要事禀。”
来人看了燕菁一眼,周怀晏道:“无妨,袁良,不用避嫌,在这里说。”
他们的对话总叫燕菁害怕,耳朵恨不得捂起来,偏他扮得是个高风亮节的小公子,哪里也去不得。
袁良点头,道:“费城失守,与费城防御工事脱不了干系,这活是鲍左使接的,鲍左使收买了费城太守李典,皇上亲旨撤了李典的职务,费城十家钱庄的老板一夜没了消息,鲍左使得了盟主的授意已经跑了,但李典如今还在狱中受审,朝廷应是还想在他嘴里掏出更多的消息。”
他顿了顿:“迟早会牵扯到我们。”
周怀晏道:“能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