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见月明(48)
唐云峥眼里只剩下叶璟明被含住的半截身子,有人要夺走他好不容易求得的东西,要拿他的命了。
“刀给我!”视野里叶璟明只剩了半边胸膛,只有脑袋和手还高高往前仰着,握着骨镰刀柄的一端,“云峥……加央……把刀给我,相信我吧,相信我一次……”
唐云峥听着他的声音,脑子一嗡,他终于下意识地松了手。
刀和叶璟明很快一起没入了小山般的异兽的体内。
叶璟明感到无边的黑暗,吞吃他的庞然大物不断蠕动,将他朝里吞没,挤压,仿佛有尖锐的刃器贴着他的头皮碾过,那也许是怪物的利齿,他迫不得已向下滑得更深。
他脚底感觉到一阵疼,靴子已然破了,粘稠的冰冷的浆液腐蚀着他的靴袜,不多时他的肌肤,骨肉,都会被一起融入腹里。
不容他多想,叶璟明勉力勾住骨镰,狠狠朝下划去,骨镰坚不能摧,可破万物,锐利的弯钩嵌入怪物体内,怪物仿佛吃了疼,叶璟明全身被含在它嘴里,不住甩动。
叶璟明头昏脑胀,酸蚀的浆液大肆涌了上来,要融化了他,他身上衣料逐渐化开,危在旦夕。
他施以全力,拔出骨镰,在翻滚中朝向黑暗中又接一刀,甩动他的力道渐缓下来。
叶璟明心下一喜,划出第三刀,身体随怪物砰一声重重倒地,眼前仿佛透出一丝光,他一刀又接一刀,破开一道深长的豁口。
腥臭的浆液溅了他一身,他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了一张满是污血的脸。
唐云峥满手满脸都是血,辨不出原本的样貌,胳膊被绞得伤痕累累,他竟是试图将诺大的怪物徒手撕开。
唐云峥把他拉了出来,抱住了他。
叶璟明方才吐出一口浊气,被他一下箍住,勒得死紧,不免连咳几声。
叶璟明:“……很臭啊。”
唐云峥充耳不闻。
叶璟明无奈:“又臭又脏,有什么好抱的,得去洗洗,你也去,我顺便看看你伤着哪儿了。”
唐云峥松开来,拉起他一言不发往前走。
叶璟明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竟是比方才多一分心悸。
叶璟明:“我活着呢,我没事了。”
前头的人没有反应,叶璟明仍握着他的骨镰,又说:“你的武器十分厉害,你不与我说说它的来头吗。”
“好吧。”手掌被收拢在对方手里,越来越热,越来越紧,叶璟明有些不安,“云峥,我真的没事了。”
唐云峥始终沉默,只顾埋头在前走着,二人一时沉默无言,日出东方,积云顿散,远山之巅泄出一丝天光。
两个人一路蹚水,水没过腰间,两岸山峰陡峭,密林丛生,好不容易行过一里水路才够着湿地,等上了岸,叶璟明回头看,这才将方才土坡般大小的怪物看得分明。
外貌像是只巨大鲶鱼,有尾,有须,头部硕大,身躯越往后越窄小,方才夜间,它的嘴部张开就嵌在洞穴的出口,牙如石柱,内壁如岩地,吐出的涎液也如泥浆,仿佛一个乔装打扮的狩猎者,在出口诱杀和等待它的猎物。
这不可思议,这和长着如人一般面孔的人面蜂一样匪夷所思,一首一尾,险象环生,仿佛在守护泉水之下两只怪物的尸骸一般,叶璟明莫名这般想。
“你从断崖底下回来时并没有遇见这个东西。”叶璟明心念一转,“有没可能,误入或有意闯入的人或者动物,但凡转化为被蛊虫操纵的躯壳,就不在它狩猎范围之内?”
“……”前头传来沉闷的声音,“我不知道。”
叶璟明不欲再问,埋头沉思。
唐云峥声音嘶哑:“我只知道我差点害死了你。”
叶璟明:“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怨自艾。”
唐云峥不再多话,他寻了条溪流,将叶璟明放下,一同下了水,他在一旁守着。
叶璟明扎进河里,洗净一身污秽,钻出水来时,晨风拂面,燕语莺啼,他只觉无比快意。
唐云峥湿着身子,背对着他,远远仰望着他们来时的那处断崖。
叶璟明走近些,坐在他身旁,一时无话。
良久,耳边听见唐云峥呢喃:“它想,夺走我东西……我差一点,就又失去了……”
叶璟明若有所思。
日头渐渐高升,天地生辉,霞光万丈,山松郁郁苍苍,经年不衰,湖面积雪消融,和风淡荡。
与最初二人落入绝境,跌落山底时如出一辙,美得这样摄人心魄。
身旁的人还是那个人,又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叶璟明也仰起头,看看日出。
许久他轻声说:“我那时抱着生死未卜的你落入这里,也曾这样想过。”
唐云峥动了一动。
叶璟明侧脸看看身旁的人:“后来你活着,我也活着,我看着你,我与你共处,捕猎,几番出生入死,我从此不想别的,我只想以后,不想曾经。”
唐云峥喉头哽咽一下,闷闷别过头:“我以前从来不知你说话能这样动听。”
叶璟明笑了笑:“我也少有见你这样消沉。”
“唐云峥,日出了。”
他复又抬眼,看广阔无垠的天穹。
他伸出一只手来:“我听过你了的故事,我愿与你一同摆平那些沉痛不堪的过往。”
“你还没有听完我故事,你呢,你会愿意与我一起吗?”
唐云峥定定看向他,缓缓伸起了手。
击掌为盟。
“一起?”
“一起!”
第50章 窥探
青煞山前,一条暗河长如墨带,暗流涌动,整装待发的队伍驻扎于河前,营中烟火喧嚣,人头攒动,昔日禁忌之地竟是热闹非常。
年轻的侠士躲在暗处窥视良久,残阳淡照,他一顶纱帽压低,嘴上吆喝一声,驾马西去。
骏马一路疾驰,过了大道,挨近闹市,风尘滚滚中他翻身下了马,熟稔地寻到一处门庭敞亮的客栈。
客栈堂前零散坐着几桌客人,小二迎上前笑脸问他打尖还是住店,他自怀中摸出二钱碎银,吩咐说“要一壶梨花白,一碟酱牛肉”,他走近两步,再摸出一两银钱,低声再道:“听戏。”
小二会意,领着他往后院去,待过了一道长廊,两扇门,鸾凤牡丹纹的楠木大门一开,另一幅嘈杂的场面就缓缓展露开来。
场上座无虚席,他寻了个偏僻的位置,与人拼了一桌,他落了座,听台上台下吵得不可开交。
“那叶璟明好不易自那潘阎手底下脱身,养精蓄锐整整一年,只待与此间结识的诸位侠客一同,掰倒剑盟,重兴武林,只是那绿眼睛的异族人,先前有恩于他,此番剑盟重又缉拿叶璟明,风口浪尖之际,叶璟明本不应贸然出头,奈何他最是重情重义,提剑怒杀一干剑盟走狗,救下那异族之人,他们假意藏身青煞山这等凶险之地,只待重整旗鼓,卷土再来……”
李老六直说得唾沫横飞,心绪激动时,嘴边痦子毛便翘起来,每每这会儿,台下的听众便要与他大肆争执:“可那外邦人是个败类,那陈家妇人受他奸辱,陈家三岁小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被一刀背刺而死,叶璟明既与他勾结,不过也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怎会是什么好货色。”
李老六抬起醒木,恨不得往台下敲去:“那可是叶璟明,是磊落不羁、风光霁月的叶璟明……!再说,叶璟明未死,可见襁褓杀手一案阴谋重重,剑盟当初那案做得手脚,这陈家案子就做不得了?你们昏聩糊涂啊!糊涂!”
“你莫要太偏袒他,普鲁人能有好人吗,边境如今是何种情况,普鲁已杀了多少黎民百姓,你怕是避耳不闻吧。”黄衫的男子叫得最欢,“我看是普鲁还没打进来,你就已倒戈相向了,你与那叶璟明一样,都是勾结外邦的混球。”
“呀,呀……你这是涎皮赖脸,无理强辩!”李老六簿子一扔,书不说了,撩起两只宽袖跨步便要下去揍他,一时之间,劝架的,骂的,拥在一处,闹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