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见月明(88)
散乱的队伍一下变得井然有序,余穆尧清点好数目后,戴上了盔甲和他的枪,身如青松,肃然立于队前。
有人小声发问:“对方太多人了,我们打得过吗,若步兵失手,我方人马一下就要被冲散了。”
余穆尧听见了,坚定道:“我坐阵中心,我能坐住,我在,阵就在。”
“定不会叫一个弟兄枉死。”
场上鸦雀无声,片刻,爆发出热烈的响应。
余穆尧一呼百应。
在一波箭矢的掩护下,厚重的盾防一下拉开,余穆尧率兵冲出营地,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步弓兵一路势如破竹,敌方两翼太过薄弱,骑兵得力,如有神助,马蹄声滚滚如雷鸣,电光火石间,斩贼首于马下。
城兵被唬住,败退连连,直退至五里地外,余穆尧所率的阵营气势依旧,只增不减,大有将城兵前锋尽数吞没的势头。
胶着了不下一个时辰,城兵主将王甯并非外强中干的蠢货,他很快看出余穆尧阵营的弱点,其中心位置兵力甚弱,只是碍于主将太过神勇,才致使城兵一方一直难以破阵。
擒贼擒王,主将王甯心里有了打算,他指挥兵马,直冲着余穆尧而去。
余穆尧周身沐血,胳膊也挂上几道刀口,然而眼里火光滔天,手中一杠银枪收放自如,势如虹芒,穿梭于重重人海,一路连取十数人首级。
他杀红了眼,两手颤颤,觉得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一眼枪,因为杀意过重,枪几乎收不住了,出枪便要杀人,前方的敌人仍滔滔不绝朝他涌来,即便悉数死在他枪尖下,仍有人前赴后继地扑上来,宛如献祭。
对方不顾性命、不计代价,要置他于死地。
余穆尧大喝一声,枪身方才从敌人的胸口拔出,朝后一舞,又扎进另一人的咽喉,溅出的血雾泼了他满脸,他恍惚中看见天际那轮月亮,红得滴出血来,冷冰冰与他打了个照面。
一枚利箭破风而来,直入他的胸膛,余穆尧怔了片刻,背脊仍挺得笔直,巍然不动,敌军另三人抓住他晃神的空隙,狂哮着向他扑来。
三具小山般的身躯将他压在身下,很快就不见了余穆尧的影子,城兵欣喜若狂,前排探马急忙奔走相告:“他死了,他死了,徐家营坐镇的将军死了,我们打回去!”
敌方的窃喜如阵阵闷雷,刺激着两方众将的鼓膜。主将死了,徐家营的兵很快就萌生了一丝退意。
一柄冷厉的尖枪从后脑贯入,将敌方传令官刺了个对穿,钉死在地上,余穆尧拨开身前沉重的尸体,一条腿踩在垒积的尸堆上,抬起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上身衣料被扯烂了大半,他裸着半边胸膛,将胸前深陷进盔甲缝隙里的箭矢拔了出来,扔在地上。
他抬起头,狰狞一笑。
“人在,阵在。”
“众将士听令,给我杀——!”
第90章 擒王
王甯远远观望,看见人死了又活。余穆尧赤着半身,浑身是血气,跟阎王殿里爬出来的一样,手里那杠枪鬼神不惧,杀得城兵无人敢出头冒进。
方才他当胸中的一箭,正是王甯发出,王甯故技重施,接连又发几箭,他以箭术见长,在边关一片地方是大有名气在的,余穆尧已摘了盔甲,没了束缚,同时也没了任何护身的装备,王甯心里料定,弓弦一开,该是矢无虚发,他眼见箭头都射到人跟前了,偏就差了半毫,与余穆尧擦肩而过。
活见了鬼了,这人是杀不死了吗,王甯皱眉,这小将是谁,有般逆天气运。
王甯打滚沙场十余年,再一分析,直觉今夜再与这支队伍缠斗下去并非良策,人数上的优势让他足以耗死余穆尧,可这次夜袭出动万人,本就动静过大,普鲁人还在一墙之外虎视眈眈,盼着城里有个风吹草动,就等着捡他王甯的便宜。
王甯起了退兵的意图。
余穆尧并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孤注一掷,只是为拖延时辰,战到元军师凯旋,战到徐将军率兵回营。
他察觉对方有一人屡屡放他冷箭,他倏然提枪跃进,并不打算放过这个偷袭的家伙。
是对方主将,王甯。
余穆尧眯起眼,他认得他。
混乱中他扯过一匹马来,一鞭抽在马屁股上,战马吃痛,带他一路急袭。余穆尧手中长枪一抖,打得对方数十前锋人仰马翻,直逼王甯身前,要拿他性命。
王甯骑在马上,哪里料到他会突然发难,余穆尧不佩盔甲,不带盾牌,一人一马轻快如闪电,直将王甯前头几名护卫纷纷掀下了马去。
王甯怒发十箭,余穆尧持枪左右格挡,俯身于马背,堪堪躲过,快近王甯身前时,王甯抽出了身侧厚背砍刀,呼呼带起一道风声,要往他脑袋上招呼。
余穆尧掉转马头,险险避开,他枪尖朝前一刺,王甯忙举刀去挡,余穆尧一躲,枪身灵巧地辙回,穿过王甯的大刀直挑他前胸。
王甯惊骇,胸前护甲救他一命,但他吃不住余穆尧这一枪的重力,失身坠下马来。
他身下战马受了惊,高高扬起前蹄,原地乱作一团,他重重落马,险些死在马蹄践踏下。
王甯头昏脑胀,再抬眼时已被那柄尖枪抵住了咽喉。
余穆尧握枪,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他。
城兵主将王甯被擒,城兵被迫暂退十里地外,王甯被余穆尧押回徐家营中。
余穆尧回营途中,恰好与领兵赶来支援的王擎宇对上,王擎宇看见狼狈落败的王甯,神情大为讶异。
他有些不可置信:“兵退了?人你抓的?”
余穆尧点头,问他:“其他门你守好了没有,仔细有漏网之鱼溜进营里,要再安排人手巡视一圈。”
王擎宇:“这个你放心。”
他再看向王甯,指着他道:“但是有个不好的消息,西山传来信号,军师被围,所有兵力都陷进去了,我有话要问他,等不到回去了。”
有人取过外袍来,给余穆尧披上,王甯两手虽被缚,但并没有在他脖子上套木枷,余穆尧也不许士兵推搡他。
余穆尧虽擒了他,但还到底是敬了这个老将一分。
余穆尧眉头紧皱,深觉这事不妙,他与王擎宇一起看向王甯。
余穆尧率先发问:“从让我们发现元耘,到看见元耘身上的血书,都是你们做的局,是不是。”
王甯沦为阶下囚,倒也不十分颓丧,现已隐瞒不住了,他直言道:“那人身上的血书是他自己写的,他本想以飞禽传信,被我们截获了,我们知道了他藏匿的地点……本来这么多人搜山,他们也藏不了多久,我们迟早会知道。”
他想了想,声音不咸不淡:“这批粮草本来就是我们囊中之物。”
余穆尧被他话里的得意刺了一刺,王擎宇喜怒不显:“那你们杀了元军师的夫人和孩子吗?”
“没有。”王甯淡淡道,“我杀掉元耘,将血书放在他怀里,就是为了勾得元瑞锋方寸大乱,继而出兵攻山,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还在山里,现在应当与他一家团聚了。”
王擎宇铁青的刀刃唰一声搁在他颈项上:“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王甯垂下眼,冷冷一哼:“小子,握好你的刀,杀我你还不够格。”
王擎宇刀锋深入他皮肉一寸:“撤兵,让元军师一行人安全回来。”
王甯道:“已经晚了,我们兵分两路,一路是诱元瑞锋进山围剿你们的,另一路就是我领兵夜袭,只可惜我如今落在了你手里,元瑞锋中计,现在应该已被擒拿了,我恐夜长梦多,之前向下传达的是当场斩杀的命令。”
余穆尧牙关咬紧,忍不住上前一把捏住他的咽喉:“你就这么狠毒?普鲁屡屡进犯我中原,你们朝廷军队不去想如何痛击普鲁,捍卫国土,却举起屠刀向着自己人,王甯,你居心何在,于心何忍啊!”
王甯看着这样一双年轻气盛的眼睛,忠勇而真挚,璀璨而夺目,还未被边关的霜与雪,尘与泥搅成一滩浑水。
他长长叹了口气,眸间流露一丝凄色:“将有令,不得不从,换言之,胜负乃兵家常事,元瑞锋于我,棋差一着,我于你,又逊一筹,时也,运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