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见月明(172)
少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退到门外去。
四周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们,但无人敢言语。门外左右站着的两个婢女看着他,脸上的不屑和嫌恶显而易见。
她们的眼神无声戳着他的脊梁骨,任谁都知道他是大夫人力保下来的仇人的儿子,任谁都知道他被收养的三个月后夫人就失去了肚子里的第一个孩子。
夫人像失孤的鹧鸪鸟一样哀叫,发疯,甚至求死,所有人都对此束手无策。他们请来了巫师,巫师高深莫测地说,总要有人去承担这场悲剧带来的愤怒和绝望。
他们于是开始造谣说是他克死了少主,事情传得久了渐渐就成了真,无稽之谈经过一张嘴巴,就变成了板上钉钉的羞耻密事。
他是谁都可以唾弃的狗。
少年赤膊回到自己的住处,普鲁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着骨头,他不能披衣,背后的伤口黏在衣料上,会拉扯下来大块大块的皮肉。
他回到住处,蹲下身把头埋进水缸里,寒冬腊月里的水结了层薄冰,像钉子一样扎着他肿胀的眼眶和太阳穴,他许久才甩头站起来,眼睛红得滴血,脑袋像被一把榔头锤击着,叫他疼痛又清醒。
同屋的哑巴厨子布赤缩在毯子里,被他的动静惊醒过来,他偷看了他一眼,又悄悄背过身去。
加央坐在榻边甩干了头发,随后伸手费力够着自己的后背,重新又给自己上了一次药,这才爬上了床。他看着布赤隆起的背影,很久才慢慢合上眼睛。
不到两个时辰后他起身值守,与大夫人门前换班的侍女打了个照面,他功法修了八成,耳力很好,远远便听见她与别人耳语,窃窃地笑:“……我看见了,他长高了,也长得越发像模像样,他已经与府主差不多个头了,你知道的,他每逢月圆就要在夫人的屋里待很久,而府主已经很长时间不回来了。”
她早不是第一次这样说,她也不必把话说透,会有人反复琢磨她话里的意思,然后经过一张又一张的嘴,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说得太高兴了,声音大了一些,手里端的空盆盛着带血的帕子,帕子落地了都不知道。加央走过去把帕子捡起来,还给她。
加央冲她笑一下:“站了一夜的岗,辛苦你了,白玛。”
白玛僵住了,而后脸慢慢地红起来,加央走远了,她才后知后觉方才应该把手里肮脏的巾帕扔在他身上,她应该像往日一样骂他妖孽,骂他不知廉耻。
只是加央确实长高了许多,五官也长开了,他背影那么健挺,一双腿像草原上雄壮的公鹿一样修长敏捷。
同行的女人开始哄笑,白玛反应过来,很快又骂起他来,骂得比之前更加恶劣了。她务必与他撇清关系,府里所有的人都想与加央撇清关系。
加央值守到巳时,大夫人的弟弟贡觉才昏头昏脑从外面闯进门来,他身上混着酒气和金露梅的甜香。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加央。
他今天心情很好,恰逢闲来无事,于是上前抓起了加央的头发,挑衅地拍了拍他的脸蛋。
贡觉眯着宿醉后通红的眼睛,笑说:“小畜生。”
加央不吭声,他又接着骂他:“没嘴的小畜生。”
贡觉盯着加央看了一会儿,附在他耳边说:“你昨夜在我姐姐的房里,是吗,你们在干什么?”
加央抿着嘴唇,始终不说话,贡觉的姿势像是要把他的耳朵整个咬下来:“你哑巴了,不过没关系,我迟早要把你的舌头剪下来,搅成肉泥喂给肮脏的乌鸦吃。”
贡觉朝地上唾了一口,加央静了片刻,乖觉地蹲下身用手把他的靴子慢慢擦拭干净。
他本被准许称他为二舅,但他只是讨赏一样仰起脸说:“二爷,鞋子我擦干净了。”
贡觉低头静静欣赏了一会他的神色,才放过他,抬腿往里走。
加央重新站了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半个时辰后,府里的三夫人坐着轿撵从门外来,奴隶们把她放在门前,她是个中原人,迈着莲步款款下了轿。她同样看见了加央。
她扭着的腰胯停了一下,经过他时轻声说道:“你长个儿了。”
加央称呼她:“三夫人。”
三夫人怀里的沾香的帕子抚过他的唇鼻,她妩媚的眉眼轻轻挑起来:“傻孩子,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大可不用与我这样见外。”
那香气和二爷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加央咬着嘴唇,肩头微微一瑟,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后退了大半步。三夫人对他这幅模样很是满意,她捻起帕子轻轻一扬,如愿看见少年慌忙地张手接过她抛下的东西。
三夫人娇笑一下,她热衷于看到天下男子都为她心动的样子。
她这样会撩拨人,难怪府主最宠爱她。月中时府主终于回来了,但他很快就要离开,普鲁新一轮的分裂开始了,他要忙着站队新的督主。
他喝了中原陈酿的酒,又吃过了最嫩的羊羔肉,便要立即启程。一行人骑马走了半个时辰,他开始腹痛难忍,随行的医师为他诊断了许久,依旧没有好转。
他只好打道回府。
他宠爱三夫人,三夫人的厢房因此与他的离得最近,他被下人搀扶着路过,便见她门前空无一人,里头宛转的吟哦却断断续续。
第159章 【加央前传】恶犬(下)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人群中不知是谁重重咳嗽了一声,里头纠缠不休的声音一下戛然而止。
府主步履不稳,他怒不可遏地推开门,险些扑倒在地上。他只看见了榻上脸色惨白不着寸缕的三夫人,她将雪白的毛毯拉扯在自己身上,遮不住腿上那些羞耻暧昧的痕迹。
府主脑子一嗡,过了半会儿才吼叫说:“快去捉拿那个奸夫!”
他跌跌撞撞地,一脚踹翻了燃着炭火的金盆,火苗呲一声燎起满地珍贵雪白的毛毯,很快在屋里肆意烧起来。三夫人被锁在里边,半个时辰后里头的火才被准许熄灭。
贡觉在冬日里光着身子像无头苍蝇一样蹿走,四面八方都是叫嚣着要捉拿他的人。他绝望极了,他许是饮多了酒,那中原的酒好生厉害,叫他禁不住在府主前脚走后便同三夫人厮混起来。他这样想着,在恐慌中一头撞上了站在道上的加央。
贡觉抬头看见他,两腿一抖,他下意识向他求饶:“加央,你放过我,求你了,你行行好,你别出声,放我走吧……”
加央对他缓缓笑一下,口气很亲昵:“二舅,你在说什么,我不曾看见过你。”
贡觉一时不明所以,加央瞥一眼他:“二舅没穿衣裳,也不觉得冷吗,冷的话,又哪里有比被子里更暖和的地方呢?”
他让开了身,身后是白玛的厢房。
加央背对着他,说:“三夫人房里的火烧起来了,一切都会烧没掉,比之偷欢府主妾室,宿在婢女的房里就成了不值一提的事情。”
贡觉经他这一点拨,一下豁然开朗,屋里很快传来白玛的尖叫,但打闹的声音渐渐消停了下去。
时间短促,人们搜进白玛房里的时候,贡觉当然没法去做些什么,但他仍光着身子死死压着毯子里脸色羞愤的白玛不放,他有的是办法叫白玛不再开口。他虚张声势地将看戏的众人呵退下去。
三夫人被烧死,奸夫不见踪迹。府主经这一事,卧床不起很长一段日子,贡觉偷会白玛的事情,也随之渐渐成了府中每个人的谈资。
大夫人觉得其中有些猫腻,她像鞭打加央一样,更加严厉地鞭打了不守规矩的白玛,一边又偷偷测探过贡觉许多回。贡觉害怕极了,每日战战栗栗,但对于这事死咬着不肯动口。
大夫人思来想去,只得喊贡觉尽快娶了白玛为妾室。
贡觉哆嗦着答应下来。
白玛从造谣的人,成了漩涡中心里的那个人,滋味很不好受。她被府中的人纷纷孤立,又被通知要嫁于胁迫她的男人,白玛的心像被撕碎一样疼。
她坐在不着灯的冰冷的屋子里潸然落泪。
窗外露出一道黑影来,有人轻轻喊她的名字。
她唯恐是不堪的辱骂,捂起耳朵来不愿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