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见月明(160)
“盟主犯病后便是如此性情,还请袁左使不要见怪。”
袁良看了她一眼,红菱敏锐地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恨意。
袁良无话,红菱也没再多过问些什么。
她随周怀晏入了书房,周怀晏还未就寝,手里捏着潍城的地图,细长的指尖抠破了纸面。
他见红菱,便招手唤她近前,指头沾了一些墨,在地图上圈点起来。
他道:“届时潍城沿途的水军会被我安排好的弟子拿下,我从上游放船下去,堆古由这里进入,沿水路划船上来,一路畅通无阻。”
他仰起头,澄明烛火照耀下,眸光纯净无比:“红菱,我就快要赢了,三日后他攻下潍城,再取京都,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张开双臂,笑着对她道:“我太累了,但我很快便可以歇息了,是不是?”
红菱眼眶一酸,她忍不住道:“还望盟主多加保重身体才是。”
周怀晏拉她过来,抱住了她,一张俊秀的脸埋在她的怀里。
许久后周怀晏突然道:“我不是叛国贼,是他们容不下我,我有苦衷的。”
红菱也沉默许久,她伸手抚着他柔软的发顶,还是选择了纵容。
“盟主,选择好了的事情,只管放手去做吧。”
她说罢,心头空落落的,也不知是违背还是顺从了心意,又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她知道他劣迹斑斑,罪恶滔天,她亦知道她是共犯。
与之沉沦,前路不明,或是尸山火海,或是阿鼻地狱。
周怀晏心满意足枕靠在她怀中,被她哄着睡过去。
那个与叶璟明形貌相仿的男子听见声响,从门外探过一只脑袋,见她侧目过来,又飞快缩回了身去。
红菱嗤之以鼻。燕菁能给他的不过是畸形的,自私的爱,又何足为道。
她为他掩上被角,轻轻握着他的手时,是这样想的。
燕菁到了地方,连着三四日被周怀晏冷落,遭旁人冷眼,但也乐得自在,他想好了,只等周怀晏把船放下去,不必等普鲁人攻来,他就趁机偷偷跑路。
周怀晏那会儿肯定忙得很,顾不上他,他才不去管哪边输哪边赢,撒开脚丫子跑就是了,况且他还偷偷攒了好大一笔钱,前几日埋在江边年轮最大的榕树桩子下边,他省着点花,能在小地方买下好大一所宅子。
他乐滋滋想着,掰着指头计算,突然想到弟子连夜在江边动工,还会挖地打桩,以便船只停靠,那会不会挖着挖着,将他那点埋藏的家底也刨出来了?
他这一想,脑瓜子便炸开了,借了夜色躲开院中守卫,匆忙往榕树桩子那儿跑去。
夜路昏黑,他一路被绊了几绊,跌跌撞撞到了地方,把埋好的包裹又挖出来,仔细清点一遍才算完。
他正长出了一口气,便听见远处江面有些细微的动静,他蹑手蹑脚跑去,竖起耳朵听,才察觉这响动来自水底下。
江上密密实实排了一串船舷,偶有随风晃动,但水下声音渐大,颇有节奏,江面随之浮起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叶璟明领着熟识水性的徐家营的士兵沿着上霖江,一路上游,早前已踩好了点,随一声细哨响起,众人嘴里咬着竹管,应声潜入水下,开始对着头顶船板逐一动作。
叶璟明拿匕首熟稔地撬开船只侧板,又拿细棍,捅开一个长洞,探到船只龙骨的位置,顺着棍身,他将手中数枚螺旋镖递了进去。
这细小的镖本是杀器,遇水不腐,火烧不烂,它们附着在龙骨上,船只稍一动作,镖便会开始不停旋转。叶璟明掐算好时辰,周怀晏放船后,直到堆古乘船至潍城中下游,龙骨被毁,船只便会承载不住重量,很快沉没。
唐云峥预料得不错,堆古宁可牺牲手底十万大军的性命,也要顺从周怀晏的法子,与北国鱼死网破。
堆古破釜沉舟。
周怀晏道尽途穷。
两个末路的人咬下了唐云峥抛好的钩子,昏头昏脑撞到了一块去。
叶璟明将侧板最后一处洞口堵上,浮上水面,呼出一口气来。
月色皎洁,映着平静无涛的江面,叶璟明拢了拢肩头湿发,甩下头颈一串清亮水珠,回头冷眼看着前方整齐划一的船只,预见了结局。
燕菁躲在树后,远远窥视,他距离停岸的船只甚远,只听见水面咕嘟一阵冒泡,不多时便接连钻出来几个黑影,仿若是江中水鬼,水鬼左顾右盼,彼此交换了信息,又飞快钻入底下去。
准是搜罗着过路行人,冷不丁就要拖他们下水咧。
燕菁打了个哆嗦,忙往树后藏了又藏,他心说快些走,却脚底发软,挪不动道。
他懊恼一锤腿,见又一只水鬼钻出,停在他不远不近处。
他揉了揉眼,心里不敢瞧,又偏要去瞧。
头顶乌云蔽月,叫燕菁看得不甚明晰,那水鬼一头乌发湿漉漉搭在肩上,他随意地伸手挽起,露出发下修长的颈项,湿透的衣料黏着他紧实劲韧的背肌,透出一片白腻。
燕菁瞪大了眼,仿佛亲眼所见水珠顺着他腰背埋入水面,水下怎一片动人风光,引人无边遐思。
水鬼许是都是这样貌美的,他们又撩人,又残忍,借了俊美的皮囊把人和魂一并勾了下去,再也浮不起来了。
燕菁忙往脸上扇了一个巴掌,又不免唾弃自己一下,就说跟在周怀晏身边久了要不得吧,学得这样好色了。
他红着脸捂住眼睛,眼珠左右转转,又忍不住一看再看,下一瞬,只见江面已然没了人影。
果真是水鬼啊。
燕菁说不上是庆幸或失落,他将包裹埋回树桩下,轻声轻气地沿原路走了回去。
他低头想着方才那个背影,路也不好好走了,直撞进迎面过来的袁良怀里。
袁良认出他来,皱了皱眉,问这么晚了他跑到了哪里去。
燕菁讷讷,一脸心虚模样,他自是不便告知。
袁良不好追问,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问来回的路上可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燕菁张口便要说,江面下有水鬼啊!
不知怎么,他脑中思绪电转,张大了嘴将话又咽回去了。
他说:“没有,我没看见什么。”
袁良见他支支吾吾,并不很相信,便让他自行回去,说要再去前方巡查一番。
燕菁注视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袁良目送他离去,并没有往前再行一步,前方黑黢黢的,隐约闪动着银白波光,冰雪消融,船只轻荡,江面细碎的动静随凉薄的夜风一阵一阵传递入耳来。
袁良低头,不知在想什么,他并没有依照先前的话再去巡查,他拔腿走了,沿着燕菁离开时的方向。
有绿光从他身侧一闪而过,隐匿无声,消散于树丛间。
再三日后,夜深,丑时,普鲁拉起旗帜,堆古披盔戴甲,威严骑在马上,身后跟随泱泱一众大军,场面盛大,气势恢宏。
堆古看了眼月色,一声令下,普鲁大军连夜急行,踩进一个命定的结局里。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改动,补全了(鞠躬
不出意外沉云三章左右就完结啦!
第150章 相击
第一艘船随水流徐徐而下,一个时辰后,岸边停船近百,普鲁兵持刀械挑弄一番,回头向堆古示意,这批船只并无异样。
堆古遣先锋士兵乘船先行,每隔一段距离便缓缓下放一只掌状大小河灯,红色灯芯为警示,蓝色为畅行无阻,第一支先遣队伍缓缓消失在黑暗夜幕中,半个时辰后,接连放下畅通的讯号。
格来松了口气,堆古锁眉,并没有放松戒备,他点兵五千,遣人逐批上船,沿江流往上游划去。
再半个时辰后,江畔渐起夜雾,堆古收到第一支船发来的消息,城内有人接应,他们已躲开潍城水军的监视,顺利潜入潍城内部。
堆古下马,跳上船去要随军前行,格来在旁,出声劝阻。
堆古眼里闪动着贪婪又饥渴的光:“格来,攻下北国,成与不成,在此一役了。”
格来于是怔怔放了手,在茫茫夜幕中目送他远去。
周怀晏在江边眺望,耳边听见动静,便收回了目光,他脚下躺着潍城水军的军头,那人被斩了右臂,割断了舌头,将死之际仍鼓着两眼看着他,嘴里呸出血沫,血溅到他靴尖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