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见月明(16)
是沼泽狼犬,或是岩壁鹰隼。那人像候守猎物已久的山头领主,着急向他扑来,将他死死按进怀里。
身旁的马匹惊慌甩了甩头,蹄子在原地不安打转。
叶璟明被他闷在怀里,腰肢与后颈被牢牢箍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人好一会儿才松了手劲,叶璟明闷声说道,捎着些许鼻音:“放开,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唐云峥埋在他颈间愣是不放手,也沉声笑说:“不放,哪里来的大众,分明只有你我。”
叶璟明双手无措地拧着袖摆,这时推了他一推:“那也不妥,此地虽是人迹罕至,也非无人路过,你赶紧松开。”
“不放。”唐云峥唇间呵出口气,缓缓吐在他耳畔,“正因为没人路过,我才好为非作歹呀。”
叶璟明气笑了:“你又胡说了……啊!”
唐云峥张开齿关咬了他耳垂一下,叶璟明这时厉色推开他:“你干什么!”
“怎么能忍得住……”唐云峥嘴中喃喃说,眼尾沾着水色,脸色竟是比他还艳上几分,“你在台上穿着我挑的衣服,手里握着我的刀,你太好看了,你要杀了我了……”
“胡言乱语什么,”叶璟明有些不自在地举手揉了揉耳朵,“不是叫你不要跟来,来了还要出手相助,招惹潘阎的注意,以后与我扯上关系可怎么是好……”
“我还怕与你扯不上关系。”唐云峥神色温柔下来,捋了捋他肩上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怕他们做什么,有我呢。”
叶璟明心尖似被什么锥了一下,他拂开他,牵过马闷头便朝前走,唐云峥在他身后背着手哼着口哨,不急不缓跟着,良久听见前方的人小声问道:“你们普鲁人,见面怎么总是搂搂抱抱的。”
唐云峥不禁笑出声来,叶璟明一脸愠恼转过头,微微皱眉,薄唇抿作条线,显然有些困扰才问出这话。
唐云峥正色说:“吓着你啦,可是我们普鲁人对亲近的人都是这样的,这是习俗。”
叶璟明声音又压得低些:“你们说话也总奇奇怪怪的……”
唐云峥脸上也越发认真:“不奇怪,我们普鲁人对亲近之人向来如此。”
叶璟明似乎释怀,暗自舒了口气,唐云峥又说:“我们高兴的时候,还会与亲近的人亲嘴呢,这在我们那里,只是表达彼此亲密无间的仪式而已。”
叶璟明定在原地,满脸不可思议地偏过头看他,唐云峥绷着嘴角,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叶璟明认真思考了半天,就见唐云峥肩头忍不住抖了一抖。
叶璟明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巴掌扇他脑门上:“你是终于装不下去了吗。”
唐云峥打了个哈哈,长臂一伸将他搂在身前,脑袋枕着他的肩头,屈指将他眼前扰人的山野蚊虫赶走,叶璟明沉默片刻,又问他:“你是不是想与我交好,唐云峥?”
唐云峥心说,瞎讲,我明明想同你交欢。
叶璟明轻叹说:“我晓得你来历匪浅,我活不了太久,本不该与你过多纠缠,我想着今日别过后,你我当是阴阳两隔,却不想活着回来了,我能再见你,心里头总也是有些高兴的……”
他话音未落,被唐云峥猛拽到身前来,眼前那双碧绿眼里翠意流转,生动鲜活。
还不待他开口,叶璟明一盆凉水便泼下来:“若是从前的我与你相会,那必要对你刨根问底,再快意切磋三日三夜,若幸运一些,你我或成手足之交,只是如今之我,虽是高兴能再见你,却不愿与你再生纠葛了。”
唐云峥急道:“你畏惧剑盟,我却是不惧的。”
“我从不惧剑盟。”叶璟明摇头,“我此生已如此,一死又有何惧呢,我只恐连累无辜之人,我肩上已有三条无辜性命了,再背上一条,我是万死都难辞其咎的。”
唐云峥听他言罢,面色愈沉,目光一闪,心中仿似另有盘算。
再抬头时他细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叶璟明听得不甚清楚,唐云峥已别开头,那阴沉眸光方才轻描淡写略过了他,昏昏夜色中仍叫人心惊。
唐云峥随手塞了颗枣子进他嘴里,岔开话去:“我说今日那个与你对决的年轻人,仿佛与你相识。”
“唔,”叶璟明嚼着,觉得清爽甘甜,随口说,“刚下山时误打误撞,见过一两面。”
唐云峥抗议说:“你分明说你不收徒的,璟明骗我。”
叶璟明仔细想想:“确实算不得徒弟,当初被缠得不行,只略微教过一招半式,却不想他如今都融会贯通了,就天资上看,他算得上个习武的好苗子。”
唐云峥自己起得头,如今却不乐意了:“哎,哎,说是只见过一面,怎么一谈到他,嘴里滔滔不绝的。”
“哪里滔滔不绝,”叶璟明皱起眉,“话说回来,他确实有些天资,只是我那会儿初初下山,所使剑招总有许多虚华不实之处,不免有些误人子弟,若还能再见一面……”
唐云峥慌忙捂住他嘴巴:“不见了不见了,这辈子都见不上了。”
叶璟明斜眼过去:“你这么盼着我死呢。”
“哪里话,”唐云峥袖中的枣子被他接连捏碎,一颗连一颗扔在山道上,“谁曾想到你好他那口的,白得跟只羊羔似的,脸上总要哭不哭的。”
“早知你好那口的,我也会呀。”他端过叶璟明下颚,眼尾生硬挤出些几滴泪来,叫他看向自己。
叶璟明额角青筋微跳,一把撇开他:“你别恶心我。”
“你倒与我说说,教了他几招啊。”
“忘了。”
“忘了是几招啊。”
“你怎么没完没了的,肚子饿了,你身上可有银两,够不够吃上两碗馄饨。”
“有些余钱,能吃两碟荤菜,还够饮两杯小酒。你当初教了几招啊,是怎么教的,要牵手吗,要揽着腰吗,是这样,还是这样啊?你躲什么,你也教一教我嘛……”
“……”
乌云之上月华初初展露锋芒,曲窄山径的视野也拓开些去,一时马啼声疾,春风得意。
第17章 梦魇
周怀晏做了个梦,他常梦到这个梦。与其说是梦,每每不过是昨日重现,持刀者仍旧是他,受刑的也还是那人。
是为梦魇,或是心魔。
梦里叶璟明钉在那张刑床上,四截半尺的铁钉完整穿过他的手腕和胫骨,他有一具相当漂亮的武者的身子,肌肤雪白,腰肢劲韧,长而有力的四肢这时缓缓垂落下来,黑红的血液一滴一滴顺着修长的寒玉一般的指尖往下淌,不难看出这也曾是握得起剑的。
他双目始终闭着,好似已死了,乌发滚落在胸前,掩盖着他光裸的胸腹,试图掩去那些新旧相交的疤痕,刀口,和烙出的血印,只汩汩流出的新鲜血液叫他骗不了人。
他整个人都浸在血泊中,再无一处是便于再次下手的干净地方,周怀晏在一旁冰冷冷看着,潘阎在他身后兴奋地盯着他。
他附在周怀晏耳边轻声说:“得想个办法,使他叫出声来,让他喊痛,让他向我求饶。”
周怀晏突然说:“喊痛你便会放过他吗?”
潘阎一怔,周怀晏方才缓缓扫过的余光里,好似有无比的仇恨与厌恶,这叫他愠恼,再一抬眼时,却见周怀晏手中挑起一把细刃,掐起刑床上叶璟明的下颚。
他细长的手指掰开他的唇,将刀锋抵进他嘴里,冷漠说道:“不会说话?舌头这不是还没有割掉吗。”
潘阎眯起眼,在旁抱起双臂。
叶璟明没有反应,眼睫同乌黑鸦羽一般沾着血与污垢,濒死一样垂落,脸被迫抬起,尖锐的冷器抵在他嘴里,寒芒映在他狰狞的割裂的半边脸上,有种谲诡的冶艳。
周怀晏心头一跳,他稍用了些力,叶璟明舌头流出些血来,淌过唇角,沿着喉结滚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