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63)
说完,他咳了几声,动作十分自然。兴许是他这副样子比较有说服力,李晟没有怀疑,移开了视线。
“特意选在祭祀前送来密信,告知我船上有人会在酒菜中下毒的人,是你?”他冷声问。
沈孟枝道:“正是。”
李晟问:“你又是如何得知?”
“江某不才,略懂些药理。”沈孟枝缓缓道,“祭祀前的几日,胥方城中大大小小的药店,均缺了两味药材,人参和藜芦。而这两味药,合起来就是剧毒。”
“有人赶在祭祀前大量购进了这些药,是何居心?在下觉得蹊跷,不敢不禀报御史大人。”
“如此说来,你确实有功。”李晟笑了声,紧接着却话锋一转,“只是,我如何确定你不是楚晋的人?”
他的语气陡转直下,冷冰冰道:“你是褐山书院的人,必然与楚晋相识,为何选择来帮老夫?”
兜兜转转这么多,这才是最让李晟心怀芥蒂的一件事。
沈孟枝笑意如常,指尖微拢,轻轻敲着青瓷茶盏。他不假思索道:“在褐山时,我与摄政王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况且,他曾以质子的身份欺骗我与书院同窗多年,又借假死之由引发了燕秦之战。”
“若算起来,他应该是我的宿仇。”
李晟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后者不躲不闪,不见丝毫心虚之色。
他眯起眼:“你是燕陵亡民,怎么不伙同那群刺客一起复国,反而背叛他们,跑来帮我大秦?”
“燕陵亡民,难道不是当今大秦的子民?”沈孟枝牵了牵唇角,“……御史大人可知,亡君萧琢,还没死?”
此言一出,李晟瞳孔遽缩,厉声道:“消息属实?!”
沈孟枝却像是说累了,低声道:“文玉。”
面对着大秦的御史大夫,齐钰面色平静,淡淡道:“千真万确。那日湘京城破,萧琢从宫道出逃,随后在民间漂泊,一直隐匿至今。他意欲复位,手下有燕陵王室百年培养出的奇兵龙血骑,对君主忠心耿耿。有萧琢在,从今往后,大秦境内燕陵亡民的暴动只会不减反增。”
李晟面色一变,阴沉如水:“他竟然还活着……”
“他活着,而我,不想让萧琢复位。”沈孟枝掩唇轻咳一声,神色从容,“这就是我的诚心。不知道御史大人是否满意?”
李晟蹙眉:“你与萧琢有过节?”
沈孟枝道:“是。”
聪明人间的对话只需点到为止。就在二人暗自揣摩时,却忽然听见门外有人疾步而来,飓风一般,转瞬即至。随即房门嘭地一声巨响,竟被人猛然踹开了。
“听说御史大人抓了个楚晋的旧相识,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这道声音狂妄之极,带着近乎深入骨髓的暴戾,横冲直撞地闯入二人耳中。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沈孟枝瞳孔微微一缩,身体有片刻的僵直,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一道傲慢狠厉、令人头皮发麻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轻轻屏住呼吸,放松了肢体,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
来人忽而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道:“真是不巧,偏生你给我的感觉,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一个……我恨不得挫骨扬灰的仇人。”
第45章 惊险·昔日仇敌见面
话音一落,不仅齐钰愣了一下,李晟也没反应过来。
沈孟枝只来得及推开警惕地挡在自己身前的齐钰,随即一阵疾风瞬至,破空声骤然进近,脖颈被一股非人的力道狠狠掐住,挟着不可忽视的冲力,带着他向后飞身而去,紧接着,重重砸在了墙面上。
他猛地呛咳一声,喉间的血腥气铺天盖地,连带着脊骨碎了一般地疼。
“我看看……真是像。不过那家伙看上去要能打一点,你感觉,像没几年能活一样。”对方勾起一抹暴虐的笑容,“本王今天心情好,可以听听你的意见——你想怎么死?”
那人掐着他的脖颈,五指渐渐收拢,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的神情。
沈孟枝被逼得后仰着头颅,因缺氧而眼前阵阵发黑。这样受制于人的情况下,他还有余力,对着冲过来的齐钰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头。
——这个人,他们目前还得罪不起。
对方没有丝毫要松手的意思。沈孟枝只得压抑着后背的疼痛感,从唇齿间逼出几个字来,断断续续,几不成音:“梁……王……殿下,可否……让……江某……死个明白?”
对方冷笑一声:“你认识我?那你就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
他对于自己的身份被认出毫不意外,因为大秦朝中上下,左眼患有眼疾、需要佩戴眼罩出门的王爷,只此一位。
梁王。
齐钰僵在原地,一瞬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秦延帝的第二子,暴虐成性、嗜血嗜杀的梁王,楚戎。
如果他刚才冲过去,他丝毫不怀疑,楚戎会直接拧断自己和沈孟枝的脖子。
背后阵阵寒意,齐钰咬了咬牙,转向沉着脸色不语的李晟:“御史大人!倘若我家公子有什么意外,就没人知道萧琢的动向了!”
李晟阴着神色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权衡得罪楚戎的后果和齐钰之言的可信程度。须臾,似乎沈孟枝口中的信息最终打动了他,他缓缓开口道:“梁王殿下,此人杀不得。”
闻言,楚戎偏头看了他一眼,神色轻佻,眼底却森寒:“御史大人,你是在开玩笑吗?天底下,还有我杀不得的人?”
他手上松了点力,未等沈孟枝喘匀气,转瞬又捏紧,像玩弄猎物一般,耐心又可怕。
“我还没有问,御史府为什么包藏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楚戎道,“御史大人,是有意瞒着本王吗?”
“王爷慎言!此人乃投诚之人,”李晟脸色不太好看,咬牙切齿道,“要对付萧琢,他还有用处。”
“萧琢……”
楚戎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挑眉问:“那个小心眼的燕陵国君?他还活着?”
他目光不明意味地上下扫了沈孟枝一眼,倏尔松了手,道:“准你两息,把知道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吐干净,然后我再送你上路。”
骤然失去支撑,沈孟枝踉跄了几下,被齐钰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捂着脖颈,被口鼻间突然灌入的新鲜空气一刺激,不受控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就牵动得全身疼。
缓了一会儿,他才抬眼,看向楚戎和李晟,唇边重又挂上了一丝平静笑意如常:“就算我把知道的信息全说出来,王爷和御史大人也找不到他。”
楚戎眯了眯眼,正要发作,却被李晟拦了下来。后者问:“此话怎讲?”
“萧琢此人格外谨慎,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立刻金蝉脱壳、转移阵地。”
沈孟枝的嗓音还是哑的,说起话来格外吃力。齐钰想要帮他,他却摇了摇头,继续道:“他那里有我的人手,会定时告诉我萧琢的动向,如果我死了,这些事情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知道。所以,如果你们想抓到他,在下可能还要努力多活些时日。”
“你威胁我?”楚戎毫无预兆地冷笑出声,下一瞬,神色骤然阴狠下来,“你当真觉得,区区一个萧琢,值得本王忌惮?”
“若是只有一个萧琢,的确不足为惧。”沈孟枝道,“只是如今大秦势力分割,内部动荡,尚且自顾不暇。如果再被萧琢从中分一杯羹,当真能顾全得过来吗?”
猝不及防被他点明了心事,楚戎与李晟皆是面色一变。
自秦延帝病重,朝廷上下就开始蠢蠢欲动。古来天子之位便是手足相残、血肉相食而得,楚戎自然也对其虎视眈眈。
只是沈孟枝说得没错,除却他的几个弟兄王叔,还有一个格外棘手的楚晋,如果再加上一个萧琢从中作梗,只怕会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