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223)
他还呆愣在原地,身旁的人已经下了马,头也不回地往大火中走去。
听夏猛地打了个寒颤。
“师兄!”他跌跌撞撞地爬下来,拼了命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别去!别去!!!”
沈孟枝忽地站住。
听夏以为他回心转意,流着泪紧紧抱住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兄,你不能死,你死了姓楚的变成鬼也会杀了我的……我去叫人,对,我去喊人来灭火,你等我,摄政王肯定没事!我这就去,这就去……没事的,肯定没事……”
他说到最后已经几乎语无伦次,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应该催他的……我应该乖乖听话等你来……”
“我不能没有你们……”
泪水模糊了视线,听夏感觉到被抱住的人转过身来,随即一只手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听夏,”沈孟枝温声道,“往后的路是你的了,我得去陪他。”
听夏怔怔抬起头,近乎于懵懂。
那抚过他头发的手一顿,随即,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我们还会再见的。”沈孟枝道。
听夏后颈一痛,身体猛然僵住,再也动弹不得:“师兄?”
然而对方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那双满含复杂情绪的眼睛安静凝视了他片刻,随即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往火海中跑去,再也消失不见。
大火将一切吞没。
木梁被烧得焦黑,摇摇欲坠的宫殿彻底坍塌。
尘灰飞扬,掩盖了纷扬往事,兴衰更迭。
……
《秦史》有载:
大秦元年,楚观颂即位,为秦延帝。立大秦,迁都封灵,统一天下。
大秦五年,延帝卧病,世子楚晋为摄政王,暂理朝事。摄政王在位时,肃朝纲、除奸恶、清逆贼、斩不臣,于玉膏大败燕陵。平镇四海,无人敢犯。
延帝信奸邪,奉鬼神,引民愤。后摄政王起兵封灵,杀延帝,火烧金銮殿,身死。
……
大秦七年,楚听夏即位,为秦景帝。奉太傅梅诩为丞相,原廷尉丞陆青为御史大夫,复徐瑛太尉之位。肃清朝政,整顿百官。免宋家牢狱之灾,复其门楣。
第二年,重开褐山书院。
后减轻赋税,大赦天下。自此,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
新帝即位不过半年,胥方城便恢复了往日繁荣,一如既往地热闹。
花柳巷顶楼的一间天字号雅室内,有人倚窗而坐,目光垂落,支颐看着街道上往来不绝的人潮。
曾经的满城箭雨、血流成河似乎已是许久之前的事情,胥方很快忘却了那些往事,依旧祥和宁静。济水上的花舟摇摇晃晃驶过芙蓉桥,又是一阵香风花雨,说笑声悠扬。
“看着这天下,沈公子,有何感想?”
含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沈孟枝收回思绪,轻轻摩挲着手心那枚嵌着珊瑚珠的戒指。
他笑了笑:“景帝没有辜负世人。”
他对面,容貌精致出挑的女子轻笑起来。她意有所指道:“这样的太平盛世,若没有沈公子和摄政王,单凭景帝,恐怕也做不到这样的地步。”
这样的话可谓大逆不道,可她倒是一脸的无所谓,丝毫不怕被人听去了。
沈孟枝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薛姑娘,大秦已经没有摄政王了。”
“也是,你俩如今都是名义上的死人了。”薛凝扬眉,很是感慨地道,“假死脱身,正好卸下了沉甸甸的担子,如今倒很是逍遥自在嘛。”
沈孟枝道:“还好。”
那日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去陪楚晋,在滚滚浓烟中找到了对方的身形。
他们隔着火海彼此对视一眼,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没有不甘,没有不舍,尽是生死淡然的平静。
就当两人安静等待死亡时,楚观颂的尸体倒了下来,带倒了沉重的龙椅,露出了藏在下面的暗道。
……
生死无常,绝处逢生。
薛凝又是感慨一声,随即垂下视线,看向沈孟枝手中的戒指,勾起弧形优美的唇:“所以,沈公子来找我,是所为何事?”
沈孟枝静静凝视着对面这位花柳巷的当家,若有所思。他知道的不止这一层身份,大秦的第一美人,锦云阁的东家,都是眼前这位明眸皓齿、笑意盈盈的女子。
“数年前,薛姑娘将这枚戒指给我,是想让我来找你吧。”他将戒指推至桌子中央,这是楚晋从楚戎手中拿到的,“为什么选上我?”
薛凝接过戒指,唔了一声,转而露出一点狡黠,拖长了语调道:“那自然是……沈公子的长相正合我的胃口。”
“……”沈孟枝不疾不徐道,“若我打听得没错,薛姑娘此前对当时的摄政王一见钟情,也曾多次示好。”
薛凝一卡,嘀咕道:“他那不是没接受么。”
她叹了口气,端起了桌上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
“好吧,我承认,的确是我想要见你,只是你来的比我预想的要晚了些。”
薛凝示意沈孟枝往楼下看去:“如你所见,花柳巷中收留了来自不同地方的女子,她们身世不同,来这里的理由也不同。”
“我母亲告诉我,数年前,这里收留过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她笑了一下,“她就是那位代国的圣后,宗政彦。”
沈孟枝微微一怔。
“宗政家是旧秦的显贵世族。宗政彦是家中嫡女,是位艳绝天下的美人,在家中颇为受宠。”说这话时,薛凝脸上是真心实意的艳羡,“她还有一个嫡姐,后来嫁给了当时旧秦的长公子,也就是后来的旧秦国君,后来大秦的秦延帝。”
“听上去是非常不错的家世,对吧?”她随口问。
沈孟枝却微微蹙起眉:“后来呢?她为何要去代国?”
薛凝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慢慢道:“宗政彦年轻时,曾与心爱的男子在一起,并且怀了孕。只是宗政家不承认这个孩子,强硬地逼迫她堕胎。她不从,逃过三次,其中两次都在花柳巷躲了过去。只是最后一次,她无意中得知了宗政家让她打掉孩子,是为了送她到代国为妃,借此讨好代国。而她的心上人,早就被她的父亲抓住,受尽折磨而死,只为了断绝她的念想。”
薛凝轻轻叹了口气,笑容淡了些:“是不是很可笑?”
沈孟枝眸光闪烁,低声道:“……她逃了。”
“是啊,”薛凝道,“她逃了。”
“她哪里也不敢去,只能跑到没有人的地方,独身一人,硬生生剖腹取子,将这个孩子生了下来。”
一个金枝玉叶的嫡女,为了躲过家中的追捕,咬着牙,摸进了无人的荒野,独自承受生产的苦楚,含着血和泪,将她的孩子生了下来。
“孩子呢?”沈孟枝问。
薛凝摇摇头,道:“她没能留下这个孩子。”
血腥味引来了山中的狼,生产完气息奄奄的女人,连痛苦嘶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野狼叼走。
“她心如死灰,被家中找来的人救下,回到了宗政家。那之后,她不吃不喝将自己在房里关了三天,等到三天过后,她突然找到了宗政家的家主,答应了去代国的事情。”
“入宫以后,她很快就成为了受尽偏爱的宠妃,但她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薛凝顿了顿,“国君宠爱她,让自己的儿子认她为母亲,只不过她对这个孩子没有感情,只是把他当做了夺权的工具。代国国君暴毙以后,她便顺理成章 坐上了王位之后的位置,成为了——圣后。”
她提起茶壶,又添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道:“后面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茶烟弥漫。
片刻的沉默后,沈孟枝缓缓开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薛凝弯起眼睛,思考片刻,回答道:“可能是因为……如果我不说的话,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