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219)
沈孟枝收回视线,心知徐瑛已经率兵到了城下,只待他的信号后发起攻城。
他掩上门,将剑拔弩张隔绝门外,随即垂眸,看向面前这副棋局,听见魏钧澜道:“你只赢了一局。”
“我与方鹤潮赌,赌你会不会入世,这一局,是你们输了。”他从容道,“他要拼尽性命护着沈家,护着你,我就要逼你从那书院里走出来,激化燕陵与旧秦的矛盾,从而引导你的选择。”
“如我所想,你被卷入了王权纷争,无法脱身,直至身死魂消。”
他神情自若,微笑着撕开了一副和善的面目,将长达数年不见天日的阴谋慢条斯理地抽丝剥茧。魏钧澜看向对面神色猝然沉了下来的人,目光随和,又从容不迫地将令人心底发寒的事实说了出来:“从八年前开始,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在我的预想之中。”
“无论是你遇见当时的楚晋,还是后来在沈家出事后下山为将,亦或是今天你会出现在这里,都是我设计好的。”他不疾不徐道,“虽然中途有一点偏差,比如,在我的预想中,你与楚晋应该彼此视为死敌,你会帮我牵制住他。”
“只是我没想到,你与他反而有了如今的情谊。”
沈孟枝胸口剧烈起伏着。对方的话让他脑中刺痛无比,他猛地按上桌案,不受控制的力道震得满盘棋子震颤不已:“闭嘴!”
突兀的声音让他冷静下来,沈孟枝紧盯着他:“你把我叫到这里,是因为还有最后一局吧。”
“是啊。”魏钧澜道,“既然你不想叙旧,那就坐下来,同我下一盘棋。”
沈孟枝道:“若我拒绝呢?”
魏钧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依旧云淡风轻:“身处下风,你有选择么?”
话音刚落,门外顿时响起一片齐刷刷的拔剑声。
沈孟枝没有回头。他静立片刻,随即走到魏钧澜的对面,轻轻坐下。
“我执黑子,你执白子。”魏钧澜笑意从容,“在这之前,我们先来打一个赌。”
“就赌……你今天能不能从这里出去。”
沈孟枝握紧了手里的白子,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魏钧澜却自顾自地道:“攻城的人里没有楚晋,他不在梁溪,那他应该在哪里?”
“我猜,他应该已经率兵绕过梁溪,往封灵而去了吧。只是能绕开梁溪城而不被发现,想必他带的人不会太多。”他含笑扫过沈孟枝微变的神情,“你急着打下梁溪,也是想要早日与他汇合,对不对?”
“如果你今天没能出去,就是我赌赢了,你拿不下梁溪,也去不了封灵。”
沈孟枝问:“若我赢了呢?”
魏钧澜静静凝视他片刻,缓缓笑了起来。
“我一直看着你,看着你长大,所以也足够了解你。”他温和道,“你觉得你凭什么能赢我?”
沈孟枝瞳孔微微缩紧。
黑子落上棋盘,发出脆响。
“轮到你了。”魏钧澜道。
沈孟枝将目光从他身上缓缓移开,凝神望向棋盘。
对方似乎笃定了他今天走不出去。魏钧澜曾经试探过他的棋术,知道他赢不了这盘棋。对方骨子里骄傲至极,不会为了输赢在这盘棋上面为难自己。魏钧澜最擅长的是攻心,所以他的意图在别处。
沈孟枝沉吟片刻,将手中白子落下。
“你为什么要帮楚晋?”魏钧澜再次拿起一枚黑子,若有所思道,“据我所知,你们此前的联系仅限于书院。楚晋是‘魄’,懂得如何伪装自己,你根本不了解他。”
沈孟枝置若罔闻,垂眸不语。
魏钧澜继续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被他骗了吗?”
又是一轮对棋,黑白各占一方,胜负难分。
依然没有听见沈孟枝的回应,他无奈地笑了笑:“孟枝,我看着你长大,我是不会害你的。”
沈孟枝终于抬起头,分神看了他一眼。
“不要叫我的名字。”他冷淡道。
“沈公子。”魏钧澜从善如流地换了一个称呼,依然没有生气,像是在纵容一个令人操心的小辈,“有些事情,如今不说,此后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你记恨我算计了你,但这些算计,只是为了让你离开不适合你的人。”
沈孟枝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情绪:“不适合?”
“你付之真心的人,真的值得吗?”魏钧澜缓缓道,“你对你父亲的死,就没有过疑虑吗?”
白子落在了棋盘上,有少许歪斜。
沈孟枝的手有片刻的凝滞。
魏钧澜盯着那枚落歪了的白子,轻声道:“沈恪,沈太尉,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到最后连完整的尸首都没有留下。”
“究竟有谁能杀得了他?”
棋子错杂,黑白相间,令人眼花缭乱。
沈孟枝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定格在自己方才落下的白子上。
他落错了。
咔哒一声,剑匣被打开。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见了被安放在匣内,完好无损的寒光剑。
“这柄剑,理应物归原主。”魏钧澜将剑匣推到他身侧,“毕竟是你父亲的东西。”
“它是燕秦之战时,在胥方城的一位将领手中发现的,他是你父亲的副将。”
沈孟枝骤然抬起眼,面色煞白地盯住了他。
燕陵太尉沈恪的死,一直是个谜。
无人知道他是因何而死,被谁所杀,也无人知道他死在哪里。
“所有人都以为楚晋杀死的是胥方的守将,”魏钧澜道,“其实胥方守将早就临阵而逃了。他杀的,是你的父亲,沈恪。”
手边棋盅猝然被打翻在地,数不清的白子滚落,发出突兀刺耳的响动。
“你父亲死后,被他扔下城墙,后来清理城中尸首时,被扔进了乱葬岗,从此再无下落。”
“燕陵的太尉,沈家难得的良将,”魏钧澜叹息,“下场却是这般。”
良将,良将……
他的父亲,为燕陵征战一生的下场,就是这般。
牙关被死死咬住,口腔里漫开血腥味。
沈孟枝弯下腰,紧攥住心口的衣料,如同窒息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他踉跄着想要起身,却不受控制地跌落在地,正正跪倒在寒光剑旁。
多年过去,剑身依旧光洁如新,只有剑锋旁,有一处不易察觉的缺口。
他怔怔地看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魏钧澜垂眸看着他,悲哀怜悯地开口:“你还要归顺楚晋吗?”
沈孟枝垂着头,发丝掩住神情,只露出苍白的下颌,泪珠滚动。
他轻轻摸上寒光剑的剑柄,无声地轻抚着,泪水渗透了木质的剑匣。
“父亲……”他喃喃道。
“他就这样欺骗了你。”魏钧澜缓缓地向他伸出手,“跟我走吧。我说了,我永远不会害你……”
话音刚落,下一秒,剑光遽然划过,凌厉至极,将他的手掌瞬间斩断!
魏钧澜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望着自己的手高高飞出去,随后滚落在地,鲜血喷涌,飞溅棋盘。
他脱力向后仰坐下去,看着原本应该崩溃跪倒在地的人,提剑向自己一步步走来,喃喃道:“……怎么回事?”
沈孟枝沉默着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睫,居高临下地朝他望了过来。他脸上仍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眼尾泛红,但与这副脆弱样子极具反差的,是一派冰冷漠然的神情。
戏结束了。
方才的痛苦绝望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沈孟枝抬起寒光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败给自己最擅长的蛊惑人心,感觉如何?”
魏钧澜看着他,捂住伤口,神色渐渐恢复如初,缓缓道:“你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