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184)
钟瑾一愣,转头看见了对方线条柔和的侧脸。沈孟枝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平静,与之前匆匆离去的人判若两人。
“沈公子,”他很快反应过来,“先前是出了什么事吗?”
沈孟枝淡淡道:“没什么,已经处理好了。”
“……”
钟瑾视线落在他泛红的手腕,留下的很明显是利器击打的痕迹。他不着痕迹地挪开眼,识趣地没有再问,道:“那我先出去,出门时齐公子还让我帮他带些东西。”
之后的事的确不便他在场,沈孟枝没有挽留,沉吟片刻,道:“今晚的事多谢你。”
“没有没有!我……”钟瑾受宠若惊地摇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踌躇了一下,改口道,“能帮上沈公子就好。”
等他走后,沈孟枝拿起石杵,开始熟练地研磨起石臼中的药草。
他的药理是幼时随母亲学的,沈夫人过世后,就是沈云言有时候会教他一点。沈云言那时十七八岁,已经在湘京城里小有名气,行军作战,在各地周转,也认识不少草药。
沈大将军效仿神农尝百草的壮举,什么草、什么蘑菇都要尝一口,也幸亏他命硬身体好,中毒后找大夫开点药,第三日就能活蹦乱跳。到最后,军伍里的大夫都快赶不上他,一群人打仗受了伤,伤得轻的找沈将军要几根草糊上,伤得重的还能捡回来一条命。
一到了回府的日子,沈大将军就教弟弟认草药,一大一小蹲在后院里,一个耐心教,一个认真听,连下朝后路过,站在一旁偷听的沈太尉都没注意到。
沈孟枝难得想起了当时兄长头上插着草逗他笑的样子,手下的动作慢了些。
沈云言凑过来看他。这个挑不出毛病,甚至比他的技术还要好,沈大公子便夸了一句,又问:“你也姓沈?”
沈孟枝动作一滞,神色恍惚地抬起头来,看向对方。
“……对。”
沈云言“哦”了一声:“好巧。”
“这几年我总做一个梦,梦里有个小孩,哭着拽着我不让走。”他原本是笑着的,此刻眉眼却倏地静了下来,又带了些束手无措的无奈,“我最怕小孩子哭了,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问了好多遍,他才说了自己的名字。”
沈孟枝轻声问:“他叫什么?”
“我只记得他姓沈。”沈云言笑了笑,“我有点后悔没能抱抱他,他哭得很可怜,就好像有人不要他了一样。”
“可能是看到你,我就想起他了。”
沈孟枝垂下眼,重新捣起药来,石杵碾过药草的声响沉闷,苦绿的汁液渗出来。
他蓦地出声:“这是给你弟弟准备的药吗?”
“嗯。”沈云言道,“一日三服,只是太苦了,我得硬着心肠才能逼他喝下去。”
他接过了沈孟枝手中的药臼,将药汁和药草倒进了炉子上已经烧得发烫发红的陶罐里,加了一盅水。
沈孟枝闲了下来,目光没有一刻从他身上离开过,看着对方扇风添柴,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他看了很久,才犹豫着开口:“我也有一位兄长。”
沈云言停下动作,有点意外地看过来。
“他对我很好,也很厉害,被很多人仰慕、崇拜。”沈孟枝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低声徐徐道,“父亲很忙碌,母亲过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过他。但是兄长总是陪着我,教我骑马,教我习剑,教我药理。”
沈云言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一个好哥哥。”
沈孟枝也扯了扯唇角。
“但是之后有很多年我都没见过他了。”他说,“最后一次,是听到他的死讯后。”
沈云言吓了一跳,险些打翻了身边的药罐,刚想说什么,却听沈孟枝继续道:“……我最近才知道他没死。”
他停了片刻,随即抬起眼睛,安静地与沈云言对视。
“但他把我忘记了。”
沈云言愣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梦里,那个委屈的小孩子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一言不发,又泪流满面。
但当想要回忆梦中的细节时,脑中又传来一阵猛烈的剧痛。
炉子上煮的药咕噜咕噜冒起了泡,但没有人去管它了。
气泡破裂的声音突兀刺耳,像极了记忆破碎又复合,沈云言茫然道:“你是谁?”
沈孟枝的心跳无端快了几分。
他动了动唇,终于道:“我……”
一个字尚未出口,他目光忽然一凝,遽然推开了对面的沈云言。
冰冷箭矢擦着脸颊而过,钉入身后墙壁。沈孟枝侧过脸,余光瞥了一眼箭矢来的方向,抓住沈云言的手,往弓箭手射不到的死角跑去:“走!”
沈云言只在一开始讶然了一瞬,随即表现出了异常的冷静,边跑边道:“我好像不会武,你别管我了。”
他印象里的自己从未拿过刀剑,拿的最多的是锄头,在这样的险境中就是拖油瓶。
“不。”沈孟枝手上的力道紧了些,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他们是冲我来的。”
苏愁已经被关在了牢中,对方最可能是魏钧澜派来的人。兴许是苏愁的消失让他们发现了异常,才如此急切地要来阻止。
可为什么会这么快?
形式急迫,沈孟枝来不及想太多。躲在屋顶上的人已经跳了下来,夜色中寒光一闪,向他刺来。
他蹙起眉,一脚踢在铺满了干燥药草的晾晒架上。漫天草药兜头而下,对方的身形一滞,视线被短暂地阻隔了一瞬,下一秒,一个锄头破开飞舞的草叶,狠狠砸在了他身上。
趁这一人晕头晕脑地倒下去,沈孟枝拽着沈云言往门口冲去,然而下一刻,却听身后有人冷冷道:“停。”
沈孟枝脚步一顿,猝然回头,视线撞上一个熟悉的人影。
对方手里握着一柄剑,横在被半路抓来的钟瑾脖子上,神色阴郁,却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好久不见啊,沈公子,还记得我吗?”
沈孟枝目光沉沉,定在他的脸上,像是在确认什么。半晌,他念出了一个名字:“……唐肆。”
钟瑾被捂着嘴,表情愤怒,挣扎着呜呜叫了几声。唐肆不耐烦地压了压剑柄,抓住他拼命挣扎的手,咔嚓一声,那只手便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彻底脱臼了。
他冷笑一声,让钟瑾因疼痛而满是冷汗的脸正对向沈孟枝,压着嗓音开口:“别轻举妄动,不然我就杀了这家伙。”
说完,就有人故技重施,押住了沈云言。沈孟枝手心一空,下意识去抓,膝弯处却骤然一痛,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上,他踉跄着跪了下去。
两柄长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唐肆将毫无反抗之力的钟瑾扔给了身边的人,自己则走到了他面前。
他盯着跪倒在地上的人,眼中闪烁着兴奋又恶意的光,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你也会有今天啊。”
“你杀我兄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沈孟枝勉强直起腰,长发有些凌乱,神色却格外平静。
“你兄长违背天理,为祸一方,”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该杀。”
唐肆眯起眼睛,眼底闪过一丝血色。
他忽而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杀我兄长,那我也杀了你的兄长,怎么样?”
唐肆不无恶意地等着。
然而对方却并没有如他预料一般失控,反而扯了下唇。
“你不能。”沈孟枝平静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如今已经投奔了魏钧澜吧。他会允许你杀一个对他而言仍有利用价值的人么?”
仿佛被他猛地说中,唐肆脸上的讽刺笑意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方说对了。沈孟枝和沈云言,他一个都不能动。
唐肆神色阴沉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渐渐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