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36)
正当他要抓第二只时,忽听见身后有人轻声道:“师兄。”
沈孟枝猛然一惊,转身看清那人后,瞳孔轻缩。
他下意识问:“你怎么来了?”
在他对面,楚晋正站在不近不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我担心你睡不着,索性过来看看。”楚晋道,“只是去萤室没找到你,却在这边撞见了。”
他一顿,随即神色不明地问:“你在做什么?”
沈孟枝一瞬有些心虚,却仍是故作镇定道:“我有一味药,需要抓几只萤火虫做药引。”
楚晋蹙眉:“所以你这几夜,都是在做这些?”
沈孟枝见再瞒不下去,只得坦白道:“是。”
夜色昏沉,他看不清楚晋表情,只听得对方沉默许久。沈孟枝知道自己借口瞒着他,有些不地道,斟酌再三,开口道:“我不是有意……”
却听楚晋打断道:“你要几只?”
沈孟枝猝不及防,一愣,答道:“十只。”
楚晋收回视线,不再言语。他常年习武,眼疾手快,不过片刻就抓了五只,均关进了琉璃盏中。当他再要伸手时,却被沈孟枝拦了下来。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说:“够了。”
楚晋看着琉璃盏中的六只萤火虫:“你不是要十只吗?”
沈孟枝仍是抓着他手腕,低声解释道:“这些流萤生于夏秋之际,秋末将死,萤火渐弱,也就没有太大药用价值了。”
楚晋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那琉璃盏中的萤火虫果然光芒微弱,连飞行都显得力不从心。
过了一会儿,沈孟枝抬眼,对上他目光,提议道:“要坐一会儿再走吗?”
见楚晋没有拒绝,他微微一笑,拉着他到树边坐下。晴雪崖瀑声潇潇,正值深秋,落花流水,更添萧瑟之意。
沈孟枝抱着琉璃盏,盏中萤光扑朔,映得他眉目轻柔,时明时暗。
半晌,他缓缓开口:“你知道吗?这些流萤,有一个别名,叫做照夜清。”
——燃我身与魂,照得百夜清。
楚晋目光微动,也随他低声念了一遍:“……照夜清。”
静了片刻,他忽然道:“我记得,萤室的萤,是你自己取的字。”
沈孟枝一愣,没想到他知道这些,想了想,转而轻笑。
“是齐钰告诉你的吧?”
“嗯。”楚晋望着他,不依不挠道,“所以是什么意思?”
沈孟枝侧过脸去,安静凝视他许久。他目光幽深,眸中情绪翻涌,似哀恸又似决绝,纷纷扰扰,难以平息。
楚晋呼吸一窒,听他开口,低声道:“若我为腐草,翻飞作萤火,将照长夜清。”
萤火虫掠过他面容,落在眼底,像盛了火光。楚晋出神地看着他,看他坐在秋夜的烂泥枯叶上,在这浑浊的天地中,暗无天日的夜色中,却有着安静纯白的光芒。
灼灼逼人。
他低低笑出声,道:“我很喜欢这个字。”
因为人间灯火不够明亮,就点燃自己的头颅。从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人。
“还气吗?”
沈孟枝微微坐直了些,见楚晋挑着眉不回答,索性伸出手来,凑到他唇角,给他扯出一个笑来:“笑一笑嘛。”
楚晋哪见过一向清冷自持的师兄变着法子逗自己笑,心中郁气渐消,只是面上仍不动声色。他目不转睛地盯了沈孟枝一会儿,忽而一把握住他停在自己脸上的手,不满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沈孟枝展颜:“冻到你了吗?那我下次不碰你了。”
明知道眼前这家伙是故意这么说,楚晋还是没绷住,咬牙切齿道:“我没说不行。”
“可你的表情好像很介意。”
“不介意!”
楚晋说完,深吸一口气。这几日下来,沈孟枝功力见长,轻松几句就能把他的情绪撩拨起来。
沈孟枝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意盈盈:“真的不介意?”
楚晋道:“真的不……”
他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眼前人忽然倾身过来,双手抵在他身侧,轻轻低下头来。
长发自他肩背滑落,垂落下来,与楚晋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他身后是流萤数点,莹黄浅绿,点缀于发间,流光溢彩,飞舞似星轨,拂衣若生花。
在这熠熠星火间,沈孟枝低头,在楚晋额间落下温柔一吻。这个吻带点秋夜的微凉,一触即离,轻得像是幻觉一般。
他没有停留太长时间,便直起身来,坐了回去。将散开的头发拢至身后,唇边是一丝少有的狡黠笑意:“那就好。我还担心我的嘴唇太凉,你会介意。”
这个笑看得楚晋一怔,定定看了他几秒,忽然翻身过去,带着他滚倒在地。草木的幽香萦于鼻间,惊起一片流萤,自二人身侧飞起,似花灯燃燃,照亮面容。
“师兄,你未免也太敷衍了。若是要哄我,光亲额头可不够。”
沈孟枝枕着他的手,轻声问:“那你要什么?”
“我要——”
楚晋屈腿,一手支在地上,撑起上身,居高临下地望进那人眼里。
他唇角带笑,眸光潋滟,低声开口,暧昧不已:“……暖你唇齿。”
说罢,他轻轻勾起身下人玉琢般的下颌,目光在淡色的唇上描摹一周,随后低头,想要吻上去。
快要触及他唇瓣时,沈孟枝忽然偏头,楚晋的唇便擦着他清瘦颌线,落到了瓷白脖颈上。
他抬手,覆在楚晋唇上,挡住了他的攻势。见对方眸中带着一丝恼意,沈孟枝笑了一下:“你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楚晋的声音透过他掌心传出来,有点儿闷闷的:“师兄,我想吻你。”
沈孟枝心中似被轻挠了一下,一瞬间泛起细密的痒意。他慢慢撑着地坐起身来,目光温和地凝着楚晋双眼,开口却极为无情:“不。”
感受到强烈的怨念,顿了顿,他又缓缓加了一句:“等你从湘京回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第28章 草萤·夜浓扑流萤,耳鬓诉心事
楚晋轻吸一口气,恨恨道:“江枕,你可真是……”
这家伙当真是学坏了。
他面无表情地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起身坐回了树下,凉风一吹,终于平静下来。
沈孟枝捧起琉璃盏,听见他问:“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会来褐山书院。”
像齐钰宋思凡这样的名门子弟,多是被家中送来学习,像沈孟枝这样无依无靠的人,又是因为什么?
沈孟枝唇角笑意收敛了几分,垂眸望着琉璃盏中扑飞的流萤,目光安静,思绪却倏尔飞远。
其实原本,他可以像齐钰一样,风风光光地被家中送来读书。
其实他应该是沈家堂堂正正的二公子,能与湘京的世家公子结伴,鲜衣怒马,恣意风流,一日看尽满城花。
其实他应该接过父亲兄长手中的长剑,上阵杀敌,意气风发,做世人传颂的少年将军。
这一切本应是水到渠成,可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燕陵先王萧炀病逝于玉膏城。
先王死前并未立储,一时朝中大乱,大公子萧庭与二公子萧咎出兵争夺王位,结果两败俱伤;四公子萧文遭刺杀,于返京途中暴毙。朝堂势力也逐渐分裂,人人自危。
唯有五公子萧琢充耳不闻,一心操办先王丧事。
就当众人争得头破血流时,先王的遗诏,在没有任何人能预料到的情况下,被发现了。
凭这一纸遗诏,五公子萧琢顺理成章 地成为了储君,登上了王位。与温厚的先王不同,这位新王是一个极其善于隐忍的人。他依旧奉前朝重臣为老师,像一个听话的学生一样,顺从、恭敬。
有一段时日,沈恪也几乎被他的样子骗了过去。
沈夫人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正是先王重病的时候。熬过了这场风波,等到燕陵改朝换代,已足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