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350)
陆鸣渊只觉后背都要被路人眼光刺成筛子,正欲抬头擦掉额角薄汗,不料一阵香风袭来,有妩媚娘子袅袅婷婷地走出来,手中绢帕就要落在他脸上,娇嗔道:“这秋老虎可毒辣得很,陆公子怎么不进来坐呀?”
“虞姑娘,莫要拿在下取笑了。”陆鸣渊退后一步,先赔了一礼,继而道,“我想见兰裳,不知虞姑娘能否行个方便?”
这里是华灯镇,洞冥谷外的一座掩城,虞三娘身为外围管事常年在此间留守,陆鸣渊来者是客,欲访其中先请她通报,也是情理与礼数兼具。然而,虞三娘模样虽是娇弱,拒绝得却很干脆,将帕子在手上一翻,道:“大小姐不在谷中,陆公子是空跑一趟了。”
陆鸣渊不由得苦笑。
自打三年前秦兰裳及笄,百鬼门就跟防偷鸡的黄鼠狼一样提防自己,早先逢年过节还能打着门派交往的名目上门,如今要么找尽理由收礼谢客,要么就迎人进去却总把他支开,从陪着沈老门主下棋喝茶,到跟楚门主切磋文武,往往一两天折腾下来都见不到秦兰裳。
若非大小姐是个闲不住的脾气,每月总要找茬出走游历,两人在外还能交集来往,恐怕他连秦兰裳如今身高几尺、发长几寸都不知道。
三昧书院里一帮师长对这件事作壁上观,同门学子唯恐天下不乱,兄长陆巍明言暗示让他另寻个大家闺秀,大师兄曲知秋虽不置喙,陆鸣渊也知道他是不看好的。
原因无他,两年前帝王昭告天下,使旧案重审,赦无辜、雪冤屈、治贪恶,曾经惊动一时的秦公案也再度浮出水面,余波至今未息。
朝廷里牵连党羽不计其数,江湖中传言多变众口难调,直到帝王带当今丞相曲知秋前往城郊祭祀荒灵,亲奉先帝临终遗笔罪己诏,然后重修墓葬地,复启旧案无辜余党,整件事才成了定局。
去年冬,安勒因内乱分裂,叛党大军背水一战侵扰雁鸣城,为边军所抗血流成河,其狩猎军借道问禅山西岭意图作乱,与无相寺武僧和众多前来支援的武林人士再度交战。
其中,年仅十七岁的百鬼门大小姐率麾下幽魂奇袭鬼哭涧,炸毁天堑截断后路,一免后顾之忧,二使战局形成包抄之势,手中红缨长枪如蛟龙索命,战后惊艳江湖。
沉寂三十余年的锁龙枪,从那以后重见天日。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秦兰裳以前做梦都想当个名盛四海的女侠,如今她当真闯出了名头,却发现这并不算什么好事。
曾经她还站在长辈荫蔽之下,为非作歹也好、无法无天也罢,都是任性骄纵的自由,没有什么负累和重担;现在她从人后走到人前,直面声色犬马、成败是非,言行举止动不动就要跟家世先人挂钩,稍有不慎就不光引火烧身这样简单,哪怕她再不喜欢,还是要学会三思而后行。
秦兰裳忽然明白当年叶浮生对她说的那句话——世上最可惜的事,就是你不再是个孩子了。
然而她留恋自己招猫逗狗的岁月,却不后悔拿起了锁龙枪,站在百鬼门需要的地方。
正因如此,秦兰裳愈发喜欢跟陆鸣渊在一起,书生年长了她近八岁,可是性情温润端方,见识广博通透,心思更是温柔灵巧,哪怕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坐在秦兰裳身边看书,那也是最温柔的慰藉了。
她以为能跟书生过一辈子,却忘了他不仅是陆鸣渊,还是陆家的二公子,是当今丞相曲知秋的师弟,是三昧书院的下任院师。
陆鸣渊传书来说师长要他准备秋试的时候,秦兰裳把信纸扔进了炉子里,拎着锁龙枪把练武场上七十二个木头人都戳了个透心凉。
她心里清楚,以陆鸣渊的才能,别说是参加秋试,就算金榜折桂也非不可,然而这就代表他从此踏进了庙堂里,再也回不到她的江湖中。
秦兰裳不想去阻拦陆鸣渊的前途,可她到底是不开心的,一口气接了十几张暗榜,这段日子除了做任务就是可劲儿找人打架切磋,连远在明川的薛蝉衣都跟她动上了手,终于让陆鸣渊得到了消息。
他还在为自己的事情焦头烂额,得信后尚未说句话,就听到探子来报——百鬼门发了招亲帖,广邀天下适龄的青年才俊前往华灯镇参加比武招亲,胜者就是秦大小姐的夫婿。
陆鸣渊把手里的笔生生捏成了两截。
这等馊主意自然是沈无端提出的,不知道这老顽童是看不惯陆鸣渊,还是单纯觉得自家孙女到了适婚的年纪,楚惜微劝过两次也不能让他松口,最后由叶浮生去跟他谈了谈,离开轻絮小筑后就派人急召秦兰裳回来,同时给陆鸣渊去了封信。
明日就要开擂台,华灯镇里已经集结了众多应邀前来的武林少侠,有真心实意要打擂台的,有浑水摸鱼捡便宜的,还有袖手旁观看热闹的,如罗梓亭、薛蝉衣等好友一日三鸽催他快马加鞭,却不知陆书生从天京奔回来,一路已经跑死了三匹马。
陆鸣渊一身风尘,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先来了百鬼门驻点,可惜虞三娘早得了楚惜微吩咐,叫他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与咄咄逼人、老谋深算的阮非誉不同,若非逼不得已,陆鸣渊是向来不为难人的,他心知自己在虞三娘这里达不到目的,一面低头往客栈走,一面思索该如何是好。
冷不丁,一颗花生凌空砸来,被白纸扇挡下,陆鸣渊尚未抬头,就听见一旁传来熟悉的笑声:“这位书生,你这一路低头,在找遍地黄金还是颜如玉呢?”
陆鸣渊转身,只见路边小吃摊坐了两人,黑衣男子拧眉吃着青菜肉丸汤,青衣人则剥着花生下酒,一对桃花眼里笑意盎然。
“楚门主,叶大侠。”陆鸣渊上前打了招呼,让老板上了一壶茶和两盘点心,与他们同桌而坐。
叶浮生瞥见他眼底青色,打趣道:“如今秋试将至,看来陆公子是秉烛夜读下了苦功,只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陆鸣渊:“我听说兰裳要比武招亲,就赶过来了。”
“你来做什么?”楚惜微苦大仇深般吃完最后一颗丸子,眉头拧得像疙瘩,从头到尾都是不爽的模样。
陆鸣渊自打明了自己的心意,面对他们俩总有些莫名气短,这回却难得直面刁难,道:“自然是来跟百鬼门提亲。”
叶浮生放下酒盏,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楚惜微毫不客气地道:“陆公子来提亲可是找错地方了,我百鬼门是江湖门派,兰裳也是从小野惯了,做不来什么官家夫人,还是请陆公子金榜题名之后另寻闺秀吧。”
陆鸣渊定定地看着他:“我不会金榜登科,也不会再找别人。”
“陆公子,”叶浮生开口道,“你乃陆家嫡子,又是南儒门生,入仕之事并非你自己一时冲动就能拿起放下,毕竟儿女私情兴许会意乱心迷,之后坎坷磨难都要用一辈子去走。”
“多谢叶大侠提醒,但我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早有决定。”陆鸣渊笑了笑,“当年我师父在世的时候,让我和曲师兄据事论政,在棋盘舆图上推演己念,最终我输得一败涂地。”
叶浮生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不试试怎么知道?难道说,一次失败就让你畏惧不前?”
“非也,当初我输给师兄,是阅历手段不如,更是处事理念有差。”陆鸣渊垂下眼睑,“宦海浮沉,一旦入局就是勾心斗角,哪怕再不愿意,也要学会牺牲,不管是牺牲别人还是自己。”
楚惜微眼光一沉。
“面临取舍,师兄会舍小为大,丢弃子换走卒,必要时祸水东引,一设局法不容情,可是……我做不到。”陆鸣渊道,“那一天,师兄舍了一隅却换大龙死而复生,我顾及零星却满盘皆输。”
叶浮生摇了摇头:“你够聪明,却不够狠。”
“因此,我不能入仕。”陆鸣渊抬起眼,“有些事情避无可避,有些人九死无悔,但是我不想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我……做不到无牵无挂。”
楚惜微了然:“那么你此番能离开天京,也该有曲知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