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223)
中原人所谓的“侠义”,原来不只是诛邪扶正,还有救死扶伤。
赵冰蛾看到那道长开了义诊给人看病取药,昼夜不息,熬得眼眶通红还能笑着轻抚孩童头顶;她也见到那僧人卸下僧衣念珠,着一身短打随官兵到了尚有余患的水难之地,身背百斤大石,手拖两个麻袋,双脚都陷入泥里,一步一个脚印。
赈灾七日,轮作的劳工换了不知几番,依然疲惫不堪,赵冰蛾却对色空和端涯的作息数得清清楚楚——他们只合过一次眼,休憩了不到两个时辰。
她闭了闭眼,肋骨下一块血肉倏然跳动,经久不止息。
人毕竟是肉骨凡胎之躯,谁都有撑不下去的时候。这一日傍晚时,僧人负石筑堤已力有不继,脚下被泥石一绊,身体失衡,眼看就要被石头压住,叫洪流冲走。
他古板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抹惊色,下一刻就被人扯住胳膊,用力从河道淤泥中拔了出来。
赵冰蛾把他拖上岸,甩了自己一身泥点子,蹲下来笑道:“大和尚,我救你一命,如何报答我?”
色空瘫倒在地,仰望她低垂的目光,如看见星河月色,然而那时根本没有朗月繁星。
他艰难地合掌,低声道:“阿弥陀佛。”
那晚她扶着僧人走回灾民营地,将其扔进端涯的帐篷,道长正睁着血丝密布的眼清点所剩无几的草药,冷不丁见到两人进来,手下便是一顿。
“姑娘,你这是……”顿了顿,他看向双目紧闭的色空,“色空法师怎么了?”
“昏睡过去,我打的。”赵冰蛾抬袖拭去额头泥点汗珠,嗤笑一声,“七日劳累,少食少休,你们莫非以为自己入了佛门道家,就是修成正果脱胎换骨了不成?”
端涯道长听在耳里,觉得这姑娘大概是出身大家,养得一身骄矜傲气,从来没说过软话,故连句关心都说得嘲讽十足。
人有傲气不是坏事,然而世间向来强极则辱、刚过易折,红尘三千丈最多磋磨,为人处世圆滑者最能安身立命;棱角鲜明者不是被世故抹平,就是在千磨万击里把自己打磨得更加锋利,然而这种人到最后往往伤人伤己。
他心里这般思量,面上不露端倪,只是抬手行礼道:“多谢姑娘关心。”
赵冰蛾向来知道白道中人自命清高不凡,把声名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出言不客气本做好了跟端涯翻脸的准备,却没想到端涯的态度平和依旧。
她自幼长于关外,其母赵雪雁性子也狠辣,身边更多手段冷厉的死士,鲜少看到性情这般温良的男子,比父兄师长更多宽厚包容。
赵冰蛾面对色空总想试探其底线,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见到端涯却老是发不出脾气,不管芒刺还是怒火,都在对方一个微笑中消泯安静。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色如月照春晓花,娇艳又清冷。
后来端涯也被她赶去休息,赵冰蛾自己坐在了义诊桌位后,为相互扶持而来的难民看病。
她对岐黄医道算不上妙手神医,却承袭赫连氏蛊毒之道,深谙以毒攻毒的本事,看些普通的跌打损伤和头疼脑热不在话下。如此忙碌了一夜,等到端涯和色空醒来,看见她正在给一个老男溃烂的左腿刮肉上药,虽然满脸不耐与嫌弃,下手却很稳,用力也没多一分少一毫。
端涯笑了笑,轻声道:“她其实是个不错的姑娘,虽然脾性过于傲气了。”
色空低下头,合掌道:“阿弥陀佛。”
他们在这里待了半个多月,配合官兵和白道义士赈灾救济。赵冰蛾不愿意跟其他人打堆,就干脆随端涯和色空一起行动,一开始不晓得多少人对这样奇怪的组合侧目,到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
端涯宽容温良义诊安抚,色空踏实稳重筑堤建防,赵冰蛾锋芒毕露收拾地痞,后来更暗中派遣手下去附近城镇收拾屯粮高价、发天灾财的黑心商户。白道中人碍于颜面不能明着做的事情,赵冰蛾从来没有顾及,她出事不留余地,也不给这些人有所翻盘的机会。
水患接触之后,此地百废待兴,灾民们热火朝天地重建家园,前来襄助的各路人马也将重回本位。
赵冰蛾无处可去,本想继续跟着他们去中原别处看看,没想到属下在这时传来了消息——葬魂宫来人了。
她不想见,但为免麻烦又不得不见,只好眼睁睁看着一僧一道联袂远去,然后顶着满脑袋官司去见葬魂宫来使。
那是个弱冠之年的男子,飞眉入鬓,凤目微狭,着箭袖白衣、云纹缎靴,鸦羽长发被银带高束,看起来干净清润,浑然不似一个满手血腥的葬魂宫人。
他交出赫连沉的令牌和书信,然后对赵冰蛾拱手行了一礼,微笑道:“在下赫连御,忝为宫主结拜义弟,现执掌暗堂,初见阿姊,幸甚至哉。”
赫连沉的结义兄弟叫她一声阿姊,的确理所当然,赵冰蛾并不在意这些个徒有其表的称呼,她在意的是赫连沉的信和赫连御这个人。
信上写得简单,葬魂宫在迷踪岭建立四年以来,都在忙于清理主家余孽,还要谨防魔道其他势力窥伺吞并,仅凭赫连沉独木难支。如今魔道大比将至,擂台设于迷踪岭,三门六派都要派人前来,既然推拒不得,就唯有让其心服口服,彻彻底底地扬名立足。
赫连沉拿出了先父令牌,言辞中更拿赵冰蛾母亲为葬魂宫建立时的辛劳说事,哪怕赵冰蛾有心把信撕了,也不得不按捺一时。
她心里知道,自己是必须回去趟一次浑水了,几乎要阴沉开口:“好。”
心气不顺,赵冰蛾一路上对赫连御并没有好脸色,然而架不住对方处事得体、谈吐大方。他该是走南闯北多年,见多识广,无论中原文韬武略还是关外风情民俗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哪怕赵冰蛾有心冷待他,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才能出众,难怪能被赫连沉如此看重,甚至执掌暗堂。
她道:“以你的本事,少说也能做个殿主镇守一方,屈居暗堂做些情报刑讯的勾当有些埋没了。”
赫连御苦笑道:“男儿何不想壮志凌云?只可惜在下心有余而力不足。”
赵冰蛾一怔,抓过他一只手细细探脉,这才发觉不对。
赫连御体内有离恨蛊。
蛊术是赫连氏主家一大传承,由长生蛊内养身体控制外蛊,现在除了赵冰蛾跟赫连沉兄妹之外,已无人能习得。赫连御身上的“离恨蛊”究竟何人所留,赵冰蛾就算拿后脑勺也想得到。
“你……”赵冰蛾放下他的手,神情变换,“你们不是结拜兄弟吗?”
“亲兄弟尚有阋墙之患,何况只是结拜兄弟?”赫连御苦笑道,“防微杜渐,人之常情。”
赫连御武功极高,比起赵冰蛾还要强上一分,他内力霸道雄浑乃赵冰蛾生平仅见,处事手段更是深谙人心之道,无不恰到好处,这样的人会得赫连沉重用,自然也会被他忌惮。
那么赵冰蛾呢?
她的武功已不逊色赫连沉,又同样身怀长生蛊不惧蛊毒的威胁控制,手下还有一队手段了得的死士,赫连沉对她就真的能推心置腹吗?未必然也。
赵冰蛾眼光一沉。
赫连御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就像打开了一扇隐晦的门,赵冰蛾本来也不是天真无邪的大家闺秀,自然就上了心。
事实也的确如此。
她回了葬魂宫,赫连沉喜不自胜,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然而赵冰蛾的一举一动也都在他眼皮底下,不肯放过丝毫异样。
几次谈话都旁敲侧击,话里话外都是让她带人长居迷踪岭、镇守山门的意思,如此一来就像条穷凶极恶的看门狗,虽然可能咬伤主人,却总是在笼子里打转,怎么也翻不了天。
赵冰蛾依然在笑,目光越来越冷。
七日后魔道大比,三门六派各路魔教高手云集而至,迷踪岭内杀机四伏,随时可能血流成河。赫连御精心安排了来人住处,看似普通却在不经意间将其分裂开来,又有岗哨沿途密布,赵冰蛾的死士更潜伏暗中伺机而动,于乌云罩顶下守住葬魂宫的根基。
九战决胜,赫连沉、赵冰蛾、赫连御三人轮上,六胜二负一平,以血祭刀,以命立本,将“葬魂宫”三个字像钉子般插进三门六派的心脏里,从此之后魔道风云变幻,争强好胜更甚往昔,却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葬魂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