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347)
“我怕你真去闭死关,变成个不知冷暖喜怒的木头人”,亦或“拂雪院里那坛酒开了封泥,我来带给你尝尝”……诸般如此都太婆婆妈妈,顾欺芳纠结了片刻,觉得一句也说不出口,便直白地道:“我想你了。”
端清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映着顾欺芳逆光而站的影子。
太上宫没有赶客的道理,顾欺芳就在忘尘峰留了大半月,端清每日功课都是看书、抄经、打坐,她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却能托着腮帮子,一动不动地看上他大半天。
顾欺芳越看越是心凉。
三年里走南闯北,头两载端清还有性情可见,如今已经是喜怒不形于色,哪怕人就在她面前,她已经看不穿他是怎么想的了。
思君在咫尺,两心隔天涯。
那天晚上顾欺芳在端清屋顶上喝了整夜酒,瓦片传来了轻响,片刻后在她身旁坐下的却是端涯道长。
“顾女侠,是否恋慕端清师弟?”
东道纪清晏人虽温和,却是八面玲珑,何况顾欺芳没有刻意掩饰过自己的心意,奈何此心已路人皆知,偏偏她心上那个人无动于衷。
她垂下眼,道:“没错,难道你们太上宫跟和尚庙一样,还禁婚嫁不成?”
端涯道长笑道:“我们门派讲究‘顺其自然、顺心自在’,除却道义有违、天理不容,凡事皆有情理余地。顾女侠曾救端清师弟于危难,又伴他经风雨踏江湖,一番赤忱之心无可指摘,本无须贫道置喙,只是身为师兄,便代行师长之责,有些话要对顾女侠剖白。”
顾欺芳捏着酒瓶的手一紧:“你说吧。”
“端清师弟其人其事,顾女侠已明了于心,可拦在你们之间的不只是两厢情愿与否。”端涯道长轻声道,“他的身份,牵扯朝堂阴私,若有朝一日公诸于世,你当如何自处?”
顾欺芳冷笑一声:“先人业已了,何累及后辈?大楚国祚已定,纵有风雨也不可能妄动干戈,不过有心人造势东引祸水,却不可能真闹到翻天覆地那天。既然如此,我怕什么?”
“他容颜未老,实则年过而立,顾女侠还正值风华。”
“生老病死,哪个能逃脱?他不过早生我些许年岁,可今后的路我还能跟他一起走,如此还说什么‘我生君已老’的鬼话?”
端涯道长看着她,缓缓道:“自古孤阴不长、孤阳不生,端清师弟体内蛊毒与功法相缠,虽无碍于身行,却伤血脉子息,若是你们结缘成家,能结共枕之好,难有骨肉留于后世。”
顾欺芳愣住,端涯道长也很有耐心地等她回答。
半晌,顾欺芳喝干最后一口酒,声音微沉:“我自己也是个江湖人,这辈子刀口舔血,连自己的祸福都难料,更没想过会有子孙绵延的天伦之乐,所以……若有此心终安定,一生归宿当如是。”
“那么……”端涯道长顿了顿,“如果他斩断情欲,永远不会爱你呢?”
顾欺芳笑了起来:“我这一世在刀锋上来去,又在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喜欢的人,有他并肩同行的这几年,平生千百皆为泛泛之辈,此后不管有无遗憾,都不会后悔。”
说完,她起了身,踏着一片飞叶随风而去,端涯道长望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翻身下来,看到窗纸上人影一闪。
端清屋里的灯光亮了一夜。
次日,顾欺芳准备告辞,恰逢化名“何怜月”的赵冰蛾上山找端涯道长,两个善刀的女人狭路相逢,也不知是见猎心喜,还是互不顺眼,就在青冥路上打了起来。
挽月刀诡谲多变,惊鸿刀迅疾灵动,战至酣时双方都失了分寸,惊动端涯道长出手拦下赵冰蛾。
可顾欺芳没想到,在刀锋逼近自己的刹那,原本坐在亭子里看书的端清居然动了,左手挥开惊鸿,右手竹简迎上挽月,随着裂竹声罢,竹简碎散满地,他就站在顾欺芳面前,拂落了掉落袖上的竹片。
顾欺芳一颗沉下去的心,在这一刻怦怦直跳,死灰复燃。
她怀着一颗上蹿下跳的心离开太上宫,去三山四海浪了大半年,又在春时回来,折了一枝新桃轻轻别在欺霜院的门缝上。
次日发觉门上空空如也后,顾欺芳往忘尘峰跑得更勤,叫端衡都恨不得去山下寻摸两条看门狗拴在端清门口,端涯道长却睁只眼闭只眼。
这样兜兜转转了两年,端衡和端仪提出请掌门立端清为执法长老,此后就要成为彻头彻尾的出家人,长居忘尘峰不问俗世了。
沈留向来消息灵通,头脚得到情报后脚就给了顾欺芳,同时安慰道:“看开点吧,大妹子。”
顾欺芳一巴掌把他脑袋 拍进了酒坛子,愤然掀了桌子,狠声道:“看开个鬼!他收了老娘的花、喝了老娘的酒,就是姑奶奶的人!”
她扯着沈留提刀上了忘尘峰,嘴上说“抢不成人就占山为王”,实际上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
直到她冲进若水观,看到端清跪在祖师灵位前,眉睫额角都有冷汗,不知道跪了多久。
看到她进来,端清缓缓起身,拢起道袍遮住被冷汗浸湿的后背,道:“正准备去找你,没想到你又快了一步。”
顾欺芳向来有说不完的俏皮话,现在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看见香案上有一块太极玉佩,那是太上宫执法长老的信物。
端清走到她身边,向端涯道长抬手行了礼,语气仍然淡淡,却说得很认真:“多谢师兄成全。”
端涯道长微微一笑:“你现在,明白人是什么了吗?”
端清牵住顾欺芳满是汗水的手,道:“我就是人。”
……
此后,就过了很多年。
四季来去,周而复始;生老病死,循环往复。
都说人老了便容易犯糊涂,如今端清细细想来,才发现自己还把顾欺芳记得如此清楚,从他们初见时那场纵马疾驰,到临水对影的一树桃花,自那年迷踪岭里遍体鳞伤的跋山涉水,再到走火入魔时翡翠玉碎的惊醒之声……一点一滴,在他脑子里拼成了顾欺芳这个人。
他本是江河转过歧路分出的一条支流,因她这树飞花飘落水中,才点破涟漪有了别样颜色,从此哪怕风云变却、人事两非,他在坎坷命途上走了这些年,一辈子过客无数,还记得这最鲜明的一张笑脸。
端清想了这么多,好似用完了身上最后的力气,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抚摸小猫皮毛的手也越来越慢。那猫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轻轻“喵”了两声,在他掌中团成小小的毛球,一下接一下地拱他的手。
那皮毛是柔软蓬勃的,充满了生命特有的活力,让死亡都变得温柔又平静。那一刻,三月暖风吹落了几朵摇摇欲坠的桃瓣,如同千万个日夜的流光刹那飞逝,最后一朵就落在端清额头上。
他轻轻地阖上了眼。
(六)
长风起时,叶浮生将一碗热汤放在地上,跪下来轻轻握住了端清的手,又像那只猫儿一样轻轻蹭了蹭他的头发。
叶浮生想过很多次这一幕,以为自己一定会嚎啕大哭,如今真到了这天,他湿了眼眶,却并没有掉泪。
那只手还留存了丁点余温,一如白发道长的面容,平和得不可思议,仿佛他只是入了一场永不醒来的好梦,不管说话还是哭泣,都会打扰彼岸那一方净土。
楚惜微站在他身后,两人这半辈子见过江湖上无数次的死亡,除了腥风血雨更多撕心裂肺,不说可怖也生冰冷,唯有这一回连余恨都不曾留下,如一次迟来的归宿。
后来,飞云峰多了一座坟,也多了一块碑,依然是在桃花树下,依然只刻了一个名字。
在焚化纸钱、倾倒祭酒的那一刻,小猫在树上轻轻一跳,不知何来的雏鸟发出细软鸣叫,袅袅青烟随风而散,而满树桃花也在这一霎纷扬飞洒。
叶浮生终于明白——
世人如过江之鲫,有的活在市井红尘内,有的活在江湖庙堂上,还有的活在传说记忆中,而顾欺芳和端清就活在这里。
第224章 番外十四·最是人间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