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345)
近七十个日夜,说来并不长,却到底不是转眼瞬间。
端清和她相处两个多月,话不多,脾气也不算好,顾欺芳喜欢的美酒烈马、刀枪剑戟,在他眼里都是寻常的东西;她不懂的诗书经义、锦绣文章,是这个男人信手拈来的等闲。
她豪爽热情,他冷漠疏离,一个当纵横于鲜衣怒马,一个应静修在高山寒阁,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可他是顾欺芳头一个如此上心的人,她有那么多举樽共饮的朋友和义气相交的兄弟,却只有一个端清让她琢磨不透。
半个月前路过县城,当地有魔教龙蛇作祟,平日里被养得脑满肠肥的衙差事到临头都做了窝里鹌鹑,面对魔教中人为恶连个屁也不敢放,百姓能跑的背井离乡,不能跑的数着日子等死,终于等来了前来除恶的侠士。
顾欺芳二人正好赶上了这件事,她是个爽利义气的人,最讨厌欺凌弱小的匹夫,应邀加入了这支队伍,只是对安置端清有些犯难。
破云剑常年面具遮脸,天底下没几个人见过他真容,顾欺芳不担心在这地方会有人认出端清,只是担心他会不会趁乱离开,或者被人误伤。
没等她纠结出个结果,端清就将她往门外一推,然后关门落锁,熄灯就寝。
顾欺芳一肚子火没处发,照着房门踹了一脚仍不解气,回头看到前来找她的侠士欲言又止,眼珠一转摆了摆手,故意大声道:“夫人闹脾气,见笑了。”
“……”目瞪口呆的侠士看看她,再看看紧闭的房门,思及刚才的惊鸿一瞥,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顾女侠好福气。”
屋里传来一声轻响,似是有人捏碎了杯子,顾欺芳莫名神清气爽,也不等端清开门,扯着那人就冲下楼去,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她没想到这一回碰上了硬茬子。
魔道有三门六宫,这次在县城里为祸的是七绝宫人,这一门派的功夫算不得精妙,阵法却是一流。他们虽成功杀了首恶,余孽却布下阵法将众人冲散,意图各个击破,顾欺芳仗着身法经验过了三重杀阵,连斩了四名阵法高手,最终还是陷在了困阵里。
阵中山石草木生出迷雾,叫她伸手不见五指,其中机关重重,不小心就要踩中陷阱,顾欺芳被带刀绳网伤了腿,只好闭眼以刀探行,却不知道三丈之外已有人埋伏在大树后,淬毒的袖箭已经对准她后背。
一声轻响,弦动箭出,顾欺芳听声辩位反手一刀,将袖箭击回那人身上,却也使得自己身前空门大露,正中杀手下怀。
正前方,第二支毒箭已在弦上,杀手眯起眼对准她心口,却在下一刻瞳孔骤缩。
一根枯枝凌空而来,擦过顾欺芳脸侧,洞穿杀手咽喉。
布阵者死,顾欺芳听到背后传来石头滚动的声音,狂风倏然涌入吹散了迷雾——有人破坏了阵眼。
她回头一看,素衣披发的端清慢慢走来,一言不发地压下妄动内力后翻涌的内息,脸色苍白无血,步子却很稳。
顾欺芳来时想过很多种后果,比如他会离开,比如他会生乱,唯独没想到……他会来找她。
端清走近了,看到她腿上氤氲的血色,一句话也没说,双臂抄过顾欺芳肩头膝弯,将女子打横抱起。
旁的女儿家到了这年纪,不说孩子满街跑,也该是许了良人双宿双栖,可顾欺芳粗枝大叶得像个男儿,自然也没几个男人会像对寻常女儿家一样待她。
“你——”
“你想爬回去?”
端清的动作并不温柔,语气也冷得掉冰碴子,顾欺芳却难得没凶回去,只是眨了眨眼,乖乖在他怀里品味这被人保护的感觉,半晌才问道:“你是来找我的?”
“……”
“我以为你会走。”
“……”
“其他人怎么样了?”
“……”
她絮叨了很多问题,可端清一个字也没回答,直到他们回了客栈,顾欺芳被端清放在床榻上,龇牙咧嘴地脱掉鞋袜卷起裤腿,发现小腿上的几道伤口都已经泛黑。
若她没有点穴止血,若她坚持一路步行或者纵马,也许毒性已经发作了。
顾欺芳正在犯难怎么处理毒伤,却没想到适才出门的端清又回来了。
有了洞冥谷一面,顾欺芳就知道慕清商是个极重礼别的君子,也没想过他会帮赤足露腿的自己疗伤,因此当端清捏住她的右脚时,顾欺芳下意识地缩了缩,结果被浇在伤口上的烈酒杀得浑身一哆嗦。
“……你果然是讨厌我!”她抱着床头柱龇牙咧嘴地说道。
端清对她的控诉充耳不闻,用烈酒擦洗过伤口后,他并指落在足三里处,顺着穴位经脉一点一推,挤出淤积的毒血,没注意那些脏污染了他的衣角。
他不说话,顾欺芳也止了声,借着室内灯火去看端清,那人逆了火光,半张脸也隐在了阴影下,唯有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朱砂痣红得灼目。
她看得有些痴了,没注意端清何时给她包扎完伤口,又何时转身出去。
顾欺芳大大咧咧了十几年,头回因为一个人从脸脖子红到了耳根。
两人关系的缓和就是从那夜开始,如今洞冥谷已近,顾欺芳自揽的麻烦也算是职责到头,可她看着端清冷淡的面容,却半点也没有如释重负的喜悦。
此一别也许就是经年不见,她将成为他生命里的过客,今后不管他生老病死、荣辱是非,都跟她再无关系了。
顾欺芳忽地有些不甘心。
“呐,阿商……”顾欺芳双手捧脸,与他四目相对,“再过三天,我把你送到洞冥谷后就要走了,你……对我笑一个,好不好?”
她在心里道,你对我笑一个,我也不亏了,之前多少账都一笔勾销。
此时竹筏自拱桥下经过,桥洞阴影使得顾欺芳视线一暗,片刻后又是月华如水倾倒下来,照在水面竹筏上。
就在这刹那,她看到端清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可还没等弯起笑容,就有一截花枝从上方砸过来,不偏不倚落在他们两人中间。
“有朋自远——”
桥上,沈留提着一盏灯笼看到竹筏上熟悉的人影,心中大石终于堪堪落地,还没等笑出来,就突觉一阵寒意窜入背脊,令他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
莫名的直觉让他低头,只见竹筏上盘膝而坐的女子站起了身,目光狠戾如即将杀猪的屠夫。
在沈留出声那一刻,端清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顾欺芳一口气憋在胸腹中,欲吐不能,只在拔刀的时候暗暗磨牙。
一笔勾销?傻子才这么算了!
(四)
“端清,你说要报仇,要杀了赫连御,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了杀他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就算他死了,你又是什么下场?”
在他们暂居洞冥谷三天后,沈留如是问道。
端清反问:“我除了报仇,还能做什么?”
“你还能活。”沈留握住他的手,用力攥紧,眼眶里都是血丝,“清商没了,你得活着,就算不是为了他,也要为了你自己。”
慕清商离开洞冥谷的时候,沈留因为北疆分舵传来急信必须走一趟,没想到他这一去就耽搁了半年,再回来的时候风云惊变,物是人非。
风流倜傥的沈留有很多朋友,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的、志趣相投的……可归根究底被他放在心上的,只有慕清商和端清。
现在慕清商却没了。
这两个字让他如鲠在喉,比起那残忍的死字,“没了”更让沈留难过,仿佛慕清商从来不曾存在,今后也不会再出现。
那些年纵马山河的记忆,到现在只有他和端清还记得,若是端清也没了,从此若忆往昔轻狂年少,唯有华发揽镜罢了。
活着,是最简单也最难不过的事情,尤其是对端清来说。
如今他已年过而立,可是属于自己的时间累积起来,还不到半数光阴,在西川惊变之前,端清没有看过一次完整的日升月落,不知道人的今天究竟是怎样成了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