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246)
那正是粮草营!
行军打仗,粮草先行,何况他们远途跋涉至此,粮草本就带得不多,原计划若是七日攻城不下,就得向九曜城后退寻求补给,却没料到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阿蔓达一面派人赶去救火,一面在脑中飞快思索,明明有重兵把守,为何粮草还会出事?
陡然间,她脑子里窜过一个念头,来不及多说只言片语,返身冲回主帅大帐。
然而,她来晚了一步。
一具无头尸身倒在地上,衣服熟悉得叫她恐惧。
血顺着刀往下淌,在地上蜿蜒开一线殷红,叶浮生手里提着个鲜血淋漓的头颅,一张苍白的脸上溅了鲜血,比恶鬼更可怕。
见到阿蔓达进来,他只给了一声冷笑,挥刀劈开大帐,外面的守卫猝不及防,先是被掀开的布幔迎头罩住,紧接着就是刀锋入肉,倒落尘埃。
“休走!”阿蔓达终于回过神,日轮旋斩而出,却没想到对方杀人之后还有余力施展轻功,叫她这一击扑了空。
外头的守卫这才发现帐中惊变,纷纷冲了进来,阿蔓达目龇剧裂,恨道:“废物!快给我追,放箭!我要把他剁成肉酱!”
目光在满地狼藉和无头尸身上一扫,阿蔓达又怒又怕,大战未起主帅已亡,粮草也被烧,细算起来她身为半个管事责无旁贷,王上追究起来,恐怕……
等等!她忽然扯住最后一个要离开的士兵,喝道:“点信号烟花!急召狼首回营!”
“是!”
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等到大帐空荡之后,翻倒的桌案狼藉中才缓缓爬起一个人,正是邓思寻。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却返身从坍塌的帐篷里拖出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本该身首异处的萨罗炎。
叶浮生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活着的萨罗炎比死了更有用,毕竟他身死之后可能会使异族背水一战,他活着却是能令对方投鼠忌器的筹码。
他们约定了以“取刀”为信号,因此邓思寻看见阿蔓达捧刀入帐之后,就状似无意出现在大帐附近、待粮草起火、阿蔓达急出远去,他便随报信的异族士兵一同入帐,名正言顺。
惊闻营中剧变,萨罗炎当场震怒,他乱了方寸,蓄势已久的叶浮生终于趁机出手。
断水刀劈头落下,惊得萨罗炎来不及呼喊便狼狈躲开,然而这一刀只是虚晃,错手之后急转锋芒,一刀断了那士兵的头颅,退后的萨罗炎却正好落在了邓思寻手里。
他善于针走奇穴,更善于用毒,一针刺入后颈大穴,萨罗炎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便不甘地昏倒在地。
紧接着,邓思寻便将他和那士兵的衣服调换,在其脸上胡乱扣了一张面具丢在一旁,自己也躲藏起来,这才是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办法。
阿蔓达就算察觉不对,也会先入为主,又有叶浮生以自己引走她的注意力,至少能给邓思寻争得机会。
邓思寻在萨罗炎身上开了条口子,血顿时流满腿部,却因为药效没有将其疼醒,他在行步匆匆的军士间拖着这个伤员逃往伤兵营方向,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谁也不知道,这个毫不起眼的哑巴军医在连滚带爬地脱离他们视线之后,就变得身轻如燕,抓着一个成年男人却毫不吃力,就如拎着一个小鸡崽子,转眼消失在混乱的夜色之中。
第177章 破晓
风声,呼声,破空声。
长戟,弯刀,火弩箭。
军营大乱,十面埋伏。
叶浮生觉得自己跑不了多远。
孙悯风给的期限本就不多,他近日内力耗损得严重,全靠对方留下的药勉强撑着,可是药石终有尽时,能拖到明天日出都算是老天垂怜。
他身上负伤,随着奔逃会崩裂血口,因此他虽然跑得快,人却越来越冷,背后阿蔓达率人紧追不舍,叶浮生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了。
末端拴着长索的弩箭如跗骨之蛆随影而至,一旦被其射中,下面的人就会抓住绳索将他生生扯下来。叶浮生唯一庆幸的是,不晓得谁在后方放了一把大火,不仅乱了敌军阵脚,也使风助火势,妨碍了弓箭手的准头,而赛瑞丹也提前离开,此时不在现场。
可他已经跑不动了。
眼前终于陷入一片黑暗,耳朵里也全是嗡鸣,叶浮生脚下一晃,勉强避开了一支射向背心的弩箭,却从落脚点错过,整个人从旗杆上一滑,向下跌落。
上百枝弩箭都朝下落的人离弦齐发,阿曼莎的日轮也破空而出,下方上百名异族士兵持刀而立,势要让叶浮生无处可逃。
旗杆离地数丈,叶浮生掉下去的时候只觉得烈风刹那刮脸如刀,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噎得他除了呼进一口带血的空气,发不出任何声音。
惊鸿折翼只在片刻须臾,叶浮生却觉得这时间太漫长了。
都说人之将死,是一生之长,也是一念之间。
半世光阴历历在目,六欲七情匆匆流转。
叶浮生的灵魂好像都从七窍飘出来,在这一刻似闻晨钟暮鼓,敲碎了满心红尘故梦,最终归入躯壳,只等着一个血溅黄沙的下场。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被利箭穿心而过,也没有坠落在地摔得头破血流。
他就像一片枯黄的叶子,从光秃秃的树梢飘零坠落,风模糊了双耳,黑暗遮蔽了视线,只能向三尺黄土自投罗网,却在坠地之前被人托了起来,辗转三圈挡去流失飞箭,稳稳接在怀中。
叶浮生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耳朵里也听不得声音,血与火的气息充斥鼻腔胸肺,他只能感受到背后有心跳如鼓,额头坠落三四颗水滴,顺着他的脸滑下来。
是血,也是汗。
水珠滑过唇边的时候,叶浮生忽然张开嘴,像个孩子一样伸舌头舔了舔,这才蚊呐般呓语道:“是阿尧啊……”
回答他的是一个吻,急迫得近乎凶狠,却没咬伤他一丝半毫。
唇齿撬开的刹那,一股冰凉得近乎寒冷的液体带着浓烈血腥味灌了进来,叫叶浮生本来已经模糊的意识忽然一醒,本能地想反呕,却被对方不容拒绝地压住,硬生生把这血液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
灌下这口血,叶浮生顿时呛咳起来,一只手掌在他背后顺着气,另一手却生生捏碎了瓷瓶,将里面那颗黑色的药丸塞到嘴里,再一次以口渡了过去,用自己的舌封住所有反吐出来的可能,尽管在这片刻间被生生咬破了唇。
一线新鲜滚烫的血水滑入口腔,叶浮生忽然不动了,他松开牙关,勉强压住内息,终于接受了对方渡来的药丸,感受着它划下食道,连同提起的那颗心一起落了下去。
确定他把药吞了下去,楚惜微才如释重负,手掌挪到叶浮生丹田处,渡过一股精纯内力助他行气推发药力,同时低下头在他耳边道:“师父,我来了,你先睡一会儿。”
“我……”叶浮生靠在他胸膛上,凭着感觉侧头蹭了蹭他的脖子,声音很轻,“我怕睡着了……就完了。”
楚惜微默然片刻,用下巴摩挲着他的头顶,脸上的神情柔和到不可思议,温声道:“不会的,你太累了,睡一觉……等你醒了,一切都好了。”
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学会了骗人?
叶浮生有点想笑,可又实在没力气,想想楚惜微从小到大都没骗过他,这个时候更不会了。
这一刹那,他就像一条漂泊太久的船,终于在明月桥下找到自己的港口。半生浮沉起落,一世恩怨情仇,都在微风拂过之时随着落叶归根成泥,满目容华寂灭须臾,而他只需要轻轻闭上眼睛,做一个美梦,等一回天明。
于是,他在楚惜微怀中沉沉睡去,靠着那肩膀如枕黄粱,勾起的嘴角慢慢回落,仍然是含笑模样。
一梦轮回,一念生死,一心两愿,一生双人。
楚惜微轻轻吻了他的嘴角,双目缓缓抬起,眼白几乎都被血丝密布,唯有瞳孔黑得深不见底。
叶浮生看不见,自然不知道怀抱自己的人有多狼狈。
连日奔袭,昼夜难息,借道天堑,伪装夺路……之间种种,一点一滴俱是血汗开路,就算铁打的人,恐怕也要变成一滩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