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233)
“阿弥……陀佛……”色空伏在地上,勉强撑起身体,闻言已泪流满面,缓缓合掌,道:“师父……念佛无难事,所难在一心;一心亦无难,难在断爱恨(注3)……但心持正,人间何处,不是伽蓝?”
他泣不成声,却出言无悔。
纪清晏终于晓得,色空之所以愿意输给赵冰蛾,根本就是因为他此番回来请罪为一、破门为二,早已做下了弃戒还俗、给她交待的决定。
一时间心潮起伏,纪清晏不知道自己该提心还是该松口气,然而没等他想好,突然就有人闯入无相寺,带来了一个消息——
挽月刀主何怜月,真实身份是葬魂宫主赫连沉亲妹,“罗刹女”赵冰蛾。
那一刻,所有人惊立当场,纪清晏下意识去看色空,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片空白。
十天之内,白道各大门派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曾经看无相寺笑话的人、抱有成全宽容之心的人俱都变了一番面目。有人说妖女居心叵测,是故意要侮辱无相寺;也有人说妖女不知廉耻,勾引佛门子弟为人不齿……
种种阴谋论调铺天盖地,掩埋了简单纯粹的风流真情,只留下为人唾弃的别有用心。
少数几个不同的声音,就像浪花在海中打了个扑腾,转眼就被湮没大流之下,成就了最后的同心协力。
赵冰蛾来无相寺的那一天,寺内剑拔弩张,不知多少义愤填膺之辈想冲出去把她捉拿到手,不论死活。
挡在千夫所指之前的,只有一个僧人。
色空背后抵着门,听着赵冰蛾的拍门怒喊,他用尽平生所学寸步不移,把想要破门而出的刀光剑影都圈在两拳之间,口中只道:“阿弥陀佛。”
于是纪清晏逼走了赵冰蛾。
他不知道色空今日之后会受到怎样的惩处,只知道如果赵冰蛾不走,色空所做的一切就真成了空,自己他日回想此事也必然会因不曾作为而后悔。
曾经,纪清晏是不喜赘言;如今,他是不能多说。
赵冰蛾刚被他逼走,各派侠士就紧追下山,纪清晏面对着千夫所指,不置一词,径自拂袖而去。
旁人如何说,在纪清晏看来都无干系,终归是人在做天在看,立身持正比巧言令色总要真实。
他已做了自己应行之事,全了该尽之情,哪怕此后物是人非,也万事已休。
纪清晏只是有些可惜。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事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注4)
青山荒冢说:
注1:出自王国维《浣溪沙》。
注2:出自《爱欲缠绵偈》。
注3:出自《净土法语》。
注4:出自《妙色王求法偈》。
《封刀·佛道篇》正式完结,也许你们会有千般意难平,然而殊途同归已经是他们迟来三十年的结局。
里面还有一些没交代的伏笔是在后面有用,包括东道纪清晏的一些事情,敬请期待。
休息一下,再开新章就转回楚叶主线,剧情线+感情线双开,祈祷我不会滚死在键盘上吧……
第170章 截杀
落木萧萧时,天地正肃杀。
昼夜之交,逢魔时刻,黄昏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叶浮生脸上,他睁开眼,所见先是一片昏黑,慢慢才有了些许轮廓。
杵着刀的右手已经发麻,叶浮生在最后一刀落下时已经气力用尽,体内“幽梦”好生发作了一回,竟然就这么站立着陷入昏沉,若非四下无活口,恐怕他已经下黄泉去找师父了。
叶浮生深吸一口气,时节入冬已带寒意,吞下一口风就如咽了霜刃,从喉管向肺腑一路割下去,弥漫起铁锈似的血腥味。这并不是喜人的味道,却在此时刺激他尽快清醒过来,有了些许活人的感觉。
周遭已经陷入昏黑,依稀可见数个影子横七竖八地倒落在地,叶浮生正踩在一具尸体背上,断水刀自上而下将其钉在了地上,至死不能逃脱。
他拔起刀,将这具尸体翻过来,仔细搜索了一下,扒下了尸体的腰封。
腰封有掌宽,在并不十分粗壮的腰身上绕了三匝,叶浮生将其割开,从中扯出一条长长的绢布,薄如蝉翼,上头被人精心绘制了一幅复杂详细的图案,还伴随着一些蝇头小字。
这条绢布是由七封地图组成,从西川边关雁鸣城至中、西交界伽蓝城,沿途七城的城防布局图俱在其上,划分清晰,绘制精细,连重要的山水险关都没有放过,其中伽蓝城外的问禅山更是被朱笔圈起,仿佛画地为牢。
这样精密的城防布局图泄露出去,必定将成守将最大的噩梦,也会成为敌军最珍贵的宝贝。为了这七城布防图,异族不晓得暗中筹谋了多久,搭进去多少人力物力,换得薄薄一条绢布,只为兵临城下势如破竹。
贩夫走卒、行商难民、逃兵俘虏……叶浮生心里迅速闪过这些人的面目,然后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忽而勾唇冷笑:“呵……死得不冤。”
眼下光线昏暗,常人要想清晰视物十分艰难,叶浮生却因“幽梦”毒发导致目力生异,此时就像只谨慎老练的夜猫子,将绢布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认认真真记在了脑子里,然后将其凑近火焰点燃。
焰舌燎上绢布,火光顿时拔亮,照出叶浮生一张脸却如棺材板上的死人那样僵硬冰冷,然而他若揭下人皮面具,恐怕还要比这更惨白三分。
火光刺眼,叶浮生闭了目,一面将内力凝于双耳注意着周围动静,一面屏息查看自己的情况。
半日厮杀,他虽然没受伤,内力却有耗损,对“幽梦”的压制愈发力不从心,纵然有孙悯风临走时留下的药丸撑着,怕是也顶不过这两三天了。
可外人看到他这挺直的脊梁和冰冷的双眼,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个即将死到临头的人。
鸷鸟将亡,翼留劲羽。叶浮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刚硬的骨气,只是他为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顽固,只要是想做之事,纵然老天爷降下五雷轰顶,也不能叫他改半个字的主意。
他带人来到雁鸣城已经是第三天了,有郑太守亲书和信物为引在静王旧部的密网里撬开口子,又有掠影、暗羽在暗中动作相助,叶浮生很快在边关暂时立足,与守将搭上了线。
守将陆巍,乃先帝大将陆知寒长子,其父曾任瑜州城守将,镇守北疆一方,后因十年前宫变之事遭到牵连,贬官为庶。陆巍出身将门,虽失父荫,却有祖庇,少年时便从军入伍,拼搏了这些年,正值而立已得新帝重用,奉命镇守雁鸣城;其弟陆鸣渊师从南儒阮非誉,在三昧书院少有才名,于江湖上也颇有几分势头,他日不管修文习武还是科举入仕,都必成其兄助力,因此陆巍在这雁鸣城可算是说一不二,不管其他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没说个“不”字。
好在他为人虽有些强横,做事却很讲道理,镇守雁鸣城这几年来并没出过什么岔子,不管巡抚还是暗探都对此人少有置喙,算是楚子玉看重的臣子。
叶浮生还做掠影统领的时候,没少看到过关于陆巍的情报,但真正跟他打交道,这还是头一次,尤其他现在不是代表天子的掠影卫,而是……早该亡故的静王之子,楚尧。
当年宫变发生之时,陆巍还在地方行伍做小卒,并不清楚其中细枝末节,陆知寒贬谪归家之后也对此事绝口不提,他便识时务地做了个不问不听的莽夫,朝廷怎么说,他就怎么信。
既然如此,已经“病故”十年的小侯爷再度出现,还是以“掠影卫”的身份,陆巍本不该相信。
可是城中本来对他阳奉阴违的静王旧部在短短两日之间洗牌重组,尽数归于“楚尧”手下,还有掠影卫携天子令牌现身,不管是身份或者手段,都容不得陆巍不信。
何况,他带来的消息更让陆巍心神巨震。
异族近日异动,陆巍并不是毫无察觉,只是对方的动静还没触及警戒底线,他虽加派人手注意,却也不能擅自动兵,否则一旦发生误会,很可能造成边境战事,殃及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