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112)
他颓然地坐回去,喃喃道:“你入了忘情境……第几层?”
“第二层。”
“任情肆意,无情断爱,忘情绝念……”沈无端反复喃念这十二个字,突然起身揪住端清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跟自己四目相对,眼眶几乎要滴出血来。
“慕清商!”他近乎凶狠又绝望地看着端清,甚至在情急之下叫出了那个许久不提的名字,“你怎么敢……怎么敢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端清被他抓得有些狼狈,神情依然不变,一只微凉的手覆在沈无端的手背上,淡淡道:“我很好。”
“你都活得不像人了,哪里好?”沈无端一把推开他,目龇俱裂,“当年你说过‘宁为蜉蝣百日死,不念长生空余恨’,现在怎么反悔了?你答应过顾欺芳不空负一生,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这些话……都他娘的被你自己吃了吗?”
端清道:“无端,你冷静些。”
“我冷静?”沈无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三十年前拂雪一别,如今已成永诀……柳容没了,顾欺芳死了,你又变成这副样子,你叫我冷静?端清,你叫我如何冷静?”
端清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又慢慢把目光移向那花白的头发和浮现皱纹的脸,最终落在了沈无端微微颤抖的手上。
这双曾舞扇弄剑风流无双的手,只要轻勾指头都能引红楼闺阁尽倾,到如今就算保养得好,也松弛了皮肉消磨了茧子,哪怕余威仍在,也的确是一双老人的手了。
沈无端是真的老了。
这个年轻时候于生死间谈笑、高山崩于眼前也不变色的男人,到现在运筹帷幄依旧,但他已经不再年轻,没了轻狂锐气,也变得感伤。
端清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已经随着年华老去,到如今红颜迟暮,英雄末路。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光洁已久,只是苍白无血色,正如沈无端所说的那样,像个空有皮相的行尸走肉。
这些年他习惯了这样,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好,但他知道沈无端为此难过。
端清想安慰他几句,但也知道自己如今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所谓沧海桑田,最可怕的不是翻天覆地,而是物是人非。
最终,端清只是道:“你哭吧,我看着你。”
第87章 微尘
孙悯风此人的存在,大概是为了把“医者仁心”四个字踩进泥里永不翻身。
回到流风居后,孙悯风先给楚惜微施了针,尽挑奇穴下手,让一个昏迷的人都活活疼醒过来,却连骂他一句的气力都没有。
施完针,他又指使叶浮生用内力逼出楚惜微体内淤血,自己派手下烧了一大桶药水。
以楚惜微现在的情况,寻常药物对他收效甚微,孙悯风就干脆下了猛药,导致叶浮生看到那一桶黑乎乎的玩意儿时,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是药浴。
其颜色令人望而生畏,味道更是十步必杀。
楚惜微才刚醒过来就见着这么一桶灭绝人性的神物,两道剑眉顿时拧成一团,当即一甩袖子就要走人,结果被叶浮生向前一步点了穴。
“你……”
他刚被沈无端强行压住了丹田真气,又遭了孙悯风一番毒手,现在哪有力气冲开穴道?只能拿一双快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叶浮生,怒道:“我没事!放开我!”
“醉鬼从来不会说自己醉了,有病的人也一样。”叶浮生耸了耸肩,顺手把哑穴也封上,这才转头去看孙悯风。
孙悯风忍着笑,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你把他脱光扔进去吧。”
楚惜微闻言,别说脸,耳根子都开始飙红,乍一看就像只被煮熟的螃蟹,别说张牙舞爪,连眼珠子都定在了叶浮生身上。
叶浮生倒没多想,他从沈无端那里得知了楚惜微内功出错的原委,又心疼又愤怒,还夹杂着愧疚和无奈,心里头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现在只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哪有心思去关注他脸红不脸红?
孙悯风识趣地把要注意的地方都交代给他,便寻摸个借口出去了,顺手把门也关上。
外人一走,叶浮生就不再客气,伸手上爪,三下五除二地把他上身扒了个精光,等到中衣也被脱下,这才摸了摸下巴,道:“看不出来啊阿尧,小时候那么敦实的肉丸儿,现在……”
他这虽然是调侃,但也是实话——楚尧小时候锦衣玉食,胖嘟嘟的极为可爱,哪怕当初跟他练了三年武,也只抽条少许,看起来还是肉乎乎得讨喜。
可是现在的楚惜微,不仅长高了,也瘦多了。
下半身的长裤包裹着两条修长有力的腿,上半身裸露在空气里,胸腹腰背无一处不线条流畅、肌肉匀称,再加上楚惜微的肤色比旁人苍白一些,在灯火下隐有玉石润色,映着披散在背的一把鸦羽长发,恍惚间竟有种勾魂鬼魅似的惑人感。
叶浮生当然不是没见过裸体。
先不说掠影卫大部分都是一帮子糙汉,就连他本人去做暗探功夫的时候都不晓得趴在房梁上看了多少回妖精打架,再好看的皮囊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块肉,曾有“花娘”盛名的美艳杀手也是在色诱他的时候被一刀断了头。
叶浮生以为自己早就到了置美色于度外的超凡境界,没想到今天会被一个男人的身体晃了眼睛。
他先是一怔,然后下意识地闭了下眼,虚虚按了下胸膛,暗道:“奇怪,我心跳得这么快做啥?”
叶浮生虽然还没真享受过温香软玉的滋味,但也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老车夫,当然不认为自己会喜欢男人,哪怕这是个美人。
更何况这美人归根究底还是他的小徒弟,为人师父的可以不着调,但可不能这么禽兽。
默念了两遍师娘当年给他催眠用的《清心经》,叶浮生这才睁开眼,将人抱在凳子上脱了裤子鞋袜,还是有些莫名紧张,也不敢细看,扔烫手山芋般把楚惜微放进木桶里,由于手抖,还溅了自己一脸水。
泡药浴讲究经脉通畅、气血顺流,叶浮生当然也不好继续拘着他,抬手解了穴,本以为楚惜微会泼他一脸水花,或者干脆跳出来跟他打一架。可没想到解穴之后楚惜微依然安静得泡在里面,只是狠狠瞪了他一下,就闭眼状似休憩。
这可不大像楚惜微的脾气,叶浮生眯了眯眼睛,敏锐地察觉到楚惜微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泡进去只片刻,额头上竟然就有了细密汗珠。
他怔了一下,一手抬袖擦去了楚惜微脸上汗水,一手伸进了药水中。
这药水是烧开之后又放凉的,因此没有白气和热度,但甫一沾到皮肉,就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针从毛孔刺入,不仅疼,还有诡异的寒意透骨而入。叶浮生下意识地抽回手,这才看到楚惜微已经睁开眼盯着他了。
孙悯风用药,鲜少搞什么温补柔和的法子,更何况楚惜微这样的情况本就要下得重手。这药浴里面的药物虽然是他精心搭配,对身体无坏处,能尽快恢复他受损的经脉,但是药性猛烈,再加上特配了寒毒之物强行压制他体内躁动真气,痛苦简直难以言说。
被针灸打通的九大奇穴,此刻就像是长在身上的九个窟窿,疯狂吸纳着水中药力,调动气血贯通四肢百骸,也把这种刺骨之痛传递到身上每一处,循环往复,就跟下地狱遭罪也没区别了。
饶是楚惜微这十年来已经学会了隐忍,现在也快要受不住,可又不愿意在叶浮生面前露了狼狈,只得咬紧牙关,哪怕忍无可忍也从头再忍。
可是忍耐终究会有尽头,再柔韧的弓弦崩到极致,也是会断裂的。
楚惜微感到疼痛刺骨,也感到寒彻骨髓,就像是活人被绑在冰山上活活冻裂了皮肉,再拿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凌迟。
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可这一点疼痛微不足道,完全不能让他保持清明。
被寒冷和疼痛摧折的大脑开始恍惚,楚惜微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还小的时候。
天潢贵胄,世子皇孙,别说是疼,连吃苦都是没两回的,小时候哭得最惨的一次,还是跑御花园里逗狗结果被咬伤了小腿,只是破了皮的伤口都能让他哭得像个大花猫,还要母妃拿点心哄他,要珣哥哥背着他玩闹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