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337)
这番行功从后晌到黄昏,撤劲时以他两人功底都不禁头昏眼花,并非这功力损耗不堪重负,而是顾忌众多小心翼翼,着实让人竭尽心血。
端涯好不容易扶墙站稳了,见色空打坐调息,抬手拭去额头汗水,笑道:“多谢大师。贫道先带云舒离开,下次上门必与大师论道三日!”
“好说,不过……”
“不过什么?”
“此子沉疴虽除,《千劫功》的招式却被他的身体记住,终究也是隐患,道长还需做好打算。此外,他脑伤日久非一朝能痊愈,之前年岁也是空渡,等醒来后怕是懵懂无知、状似婴孩,还要道长悉心教导,积年开智。”
端涯默然片刻,道:“多谢提醒。”
他弯腰抱起纪云舒往洞口走,背后突然传来僧人微哑的问话声:“道长特意带他来这一趟,只是为了求医?”
端涯驻足,没有回头,也不做声。
“道长说他出身葬魂宫,贫僧本以为是被圈养训练的杀手苗子,刚刚行功却发现他体内除了《千劫功》真气,还有一股寒劲萦绕。”色空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最后落在那只垂下的小手上,“小施主根骨虽好,却有先天不足之症,这寒劲怕是他从娘胎带出来的,非经年累月的调养不可化解。然而这世上能有如此寒功道行的女子,实在屈指可数。”
“大师……”端涯终于开了口,“你身在伽蓝空门,目观无色之相,耳闻无惑之音,昔者又何堪细数?”
色空都能发现的端倪,没道理与纪云舒相处这么久的端涯还未察觉,何况早在他将这孩子救出迷踪岭的当晚,于客栈为其清洗伤口时就发现了那块挂在男孩脖子上的长命锁。
那长命锁做工有些粗劣,并非市井商品,而是被人亲手雕刻,正面上有“天佑玉京”四个字,背面没有名姓字样,只有一轮月牙。
罗刹女赵冰蛾与赫连沉义弟赫连御成亲之事并未大肆宣扬,但是在迷踪岭内却不是什么秘密,端涯在潜入时便有所耳闻,一经推敲便不难猜到这该是赵冰蛾的儿子。
他不知道这本该地位高贵的孩童为何沦落至此,但是在端涯眼里,这孩子到底是谁并不重要,他要救的是失智稚童,要教的是步入迷途的小疯子,随缘来去,无甚干系。
色空的手指徐徐拨动佛珠,面上古井无波,只是道:“昔者本来日,往复皆周天。”
昔者不提,难道就是忘记?
往事难追,莫非就是抛却?
不过是往来皆我、去留一念,仅此而已。
(四)
常年浑噩如浆糊的脑袋被治好后,也是空空如也的一张白纸,纪云舒对这个人世半点认知也无,连眼神也是懵懂茫然的。他能闻见花香,却不知花为何物、香应何述,连喜怒哀乐都只有本能,而不明白这是感情。
因此与端仪通过书信后,端涯没有急着回太上宫,而是带纪云舒在江湖上脚踏实地地走了一年多。
他带他从西川走回东陵,途径南地与中都,见过多少敌友,历经几番世故;
他教他识文认字学词章,兼顾道理和俚俗,讲过诗书故事,念过万字文章;
他让他亲力亲为亲分辨,明白喜怒哀乐忧,懂得是非对错,细数星辰日月。
纪云舒那么小,端涯也不求他一朝通明,只要他日积月累,一点点学会怎样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当他们终于回到忘尘峰时,纪云舒已经十岁了,能抓着他的手,磕磕绊绊地喊上一声“师父”,乖巧安静,半点也看不出当时那疯癫咬人的模样。
长老们无话可说,端衡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七日后,黄道吉,端涯开坛请笔,让纪云舒跪在若水观内对着祖师灵位三跪九叩,然后在名谱上记下了他这个人。
太上宫第六代嫡传大弟子,玄素道长纪云舒。
玄素是个聪明又单纯的孩子。以前他脑子受伤时靠本能行动,做什么都直来直去,现在也仍然坦直无弯绕,练武学文从无懈怠,待人接物坦坦荡荡,有人说他还是个傻小子,也有人说他赤子之心热忱真挚。
好在他到底是不傻了,是非自有一番对错可论,与人为善却不偏听偏信,故而哪怕他单纯了些,端涯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开了剑阁,让他挑走了那把藏锋的无为,悉心教其剑术。
直到玄素十五岁那年,端涯收到了一封密信。
送信来的是久别故人赵冰蛾。
赫连御以顾欺芳之徒设计端清夫妇,如今那无辜少年被囚牢笼,只待那两人自投罗网。
赵冰蛾与顾欺芳不过萍水相逢,自然也没什么善心思,她送来这封信是看在当年自己与端涯的相交之情。纵然此后立场相对、情义割裂,又有十几年光阴过去,赵冰蛾仍是把恩怨都算得清清楚楚,端涯帮过她的,她要还,此后端涯欠她的,她才能无所顾忌地讨。
端清自从与顾欺芳携手而去,为了不让己身麻烦累及门派,已有近十余载不回忘尘峰,唯独每年飞鸽传书可知两方故人安好。端涯乍得消息,匆匆前往迷踪岭。然而东陵与其相隔太远,等他到达的时候已经晚了。
迷踪岭内血流成河,赫连御半身浴血仍是张狂而笑,亲自带人在山林中追杀,同时分出一路人闯出秋水坞,往东边去了。
赵冰蛾在信上提到端清这些年隐居之地,瞧这方向应是无误。端涯心头一惊,咬牙舍了赫连御,跟着那路人往东走,一路疾行飞步,总算是抢在所有人前面截住了端清。
那是一条小河,离飞云峰不到十里,周围山石掩映、树影密布,才让奔逃之人有了喘息机会。
隔了十几年的重逢,端涯看到端清时却险些没有认出来。
不同于慕清商的清雅温和,端清给人的感觉向来是疏冷漠然的,此时也不例外,只是……冷得让人从骨子里打颤。
他在河边踉跄跪地,剑刃和身上俱是血污,却只顾着紧了紧怀里被衣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踉跄起身,晃了好几下。
端涯没有看到那人的脸,却看到了从衣袍边角漏出的些许乱发和一点桃花。
当他们四目相对时,端涯整颗心都沉入了谷底。
端清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火中,一眼是死寂的寒冷,一眼是疯狂的杀意,纵然面无表情,却比这世上一切青面獠牙都要可怕。
他看到端涯,一个字也没说,抱着顾欺芳与其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踉踉跄跄地走。
端涯一把拽住了他,沉声道:“葬魂宫派人在飞云峰设下了埋伏,你去是送死。”
“……滚。”端清的声音很沙哑,说话时都带了血味。
“生死皆聚散,缘分无深浅。顾女侠若在天有灵,应长随君侧,必不愿见你如此。”
端清终于侧过头,死死盯了他许久,好像终于认出了他是谁,嘴巴张了好几下,气如游丝,声若蚊呐,让端涯都没能第一时间听出他说的是什么。
“……回……”
“你说什么?”
“回……家……”端清紧了紧臂膀,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声音沙哑,“欺芳说……她想,回家。”
他说得很慢也很轻,连风声都比之大,明明脸上都是雨水,可当端涯看清那双眼里的血红时,蓦地觉得他在哭。
端涯本是舌灿莲花,却在这一瞬间无话可说。
端清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飞云峰走,忽然听到背后传来“铮”的一声,是无涯剑出了鞘。
眼前一花,端衡再度拦在了他面前。
“……师弟,你要带顾女侠回家,为此视死如归也不怕,但是当你冷静下来,也许会后悔现在的冲动。”端衡深吸一口气,“死有很多种,但师兄不会让你死在自己手里,这是最可悲也最遗憾的事情。”
昔年未曾物是人非之际,师兄弟没少切磋,端涯的无涯剑亦是当年由师父肃青传下,多年来他藏剑敛锋,不争强也不好斗,连剑锋也是钝的,可见其重剑心而非剑形,走的是道剑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