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名远播的大佞臣原来是个美强惨(45)
“岂因祸及而避之”这句话于建安二十五年的批注中又出现了一次。
建安二十五年,是赵嫣生母遇刺的那一年。
如果赵夫人遇刺是祸,什么是因?
程沐仿佛从这些书注中走马观花看到了一个人的一生。
从揽月入怀到鬓已星星的十五年。
书注中的“赵长宁”与传言中的“赵嫣”截然不同的像是两个人。
程沐从书页中抬起头的时候,案前红烛阑干,窗外夜色正浓。
这是他在赵家的第七日了,同僚在第四天的时候均已散尽。
他想,他该去见见这位赵大人。
第七十六章
程沐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见到了书注的主人。
程沐样貌生的俊秀,身上瞧不出儒生的迂腐,倒有儒生身上的书卷气。
举手投足仿佛都是照着端方君子丈量而生。
因还年轻未经世事,欠些学富五车的丘壑,多些少年人的意气。
“下官乃翰林院的修史官程沐。今日寻大人来是心中疑惑未解。”
赵嫣此时已是阶下之囚,程沐仍照旧例自称一声下官,便可窥其修养。
他七日七夜看遍赵嫣的书注,眼中尚还残留殷红的血丝。
牢狱中的人身着囚服,发丝散着,病容冷淡。
简陋的案台上一盏红蜡影影绰绰,听到他的声音抬起脸,昏灯映衬下容颜如玉,眼中的森沉被潋滟烛光所覆盖,让他看起来不像传闻中欺主之人,倒是更像哪家教养良好的美公子病在绣塌上,宽大的袖下隐着一双雪白的腕子,让人心生喜爱。
程沐到底年轻,不曾见惯风月美色,耳尖轻轻一颤,红了大半。
猛地咳嗽了声,眼遂移开了那双雪白的有些勾人的腕子,落至别处打量。
程沐粗通医术,这般一瞧便瞧出了别的,知眼前人如今已是大崩之兆,不免面露惋惜之意。
“修史?”
书注的主人似乎有些疑惑,眉头轻轻扬起,明灭的烛火黯了下来,于是眼中被覆的森沉寒气乍现。
“下官看完了大人所有的书注。”程沐答。
见赵嫣没有说话,便又道,“下官想知道岂因祸及而避之的因。”
“与你有何干系?”
他二人之间隔着狱中的梁木,程沐靠近了几步。
“大人不肯说也没关系,我观大人书注七日七夜,如今虽第一次见大人,却更觉得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大人行文颇有风骨,并不似那等奸佞之人,人的嘴和脸可以骗人,人的笔骗不了人。大人年少有青云志,至今初心未改,究竟缘何走上岐路?”
程沐的喉咙有些干涸,眼中几分执拗,“史官修史,若不能留给后人真正的史料,修史的意义何在?”
赵嫣瞧着程沐摇头,“翰林院果真都是迂腐书生。”
史官修史不过是给帝王背书,有多少真章可流传?
程沐倒是驳道,“大人曾经也在翰林院呆过。”
他认真的举证反驳,用的是陈述事实的语气,并不令人生厌。
赵嫣目光中竟有些迷惘和怀念。
他在翰林院的日子,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的老师林汾还在翰林院任职,同僚虽然迂腐,也正因为都是些迂腐儒生,倒少有勾心斗角之事。
若一直在翰林院,赵长宁是否也会一直这样天真?
眼前的程沐竟让赵嫣生了几分微妙妒意。
那妒意不知从何而来,倒让赵嫣心中发笑,又徒生悲切,轻轻咳了几声,脸色便又泛青白。
程沐把手中的手稿递了过去,“这是两个月前大人幽禁于赵家时候,翰林院的笔录。”
“首辅赵嫣,承平二十八年生人,于外祖处荫庇,建安二十年入内阁,言行无状,生性嚣张,因受先帝宠幸,建安二十五年为内阁首辅,先帝薨,欺压少帝,逼杀贤王,把持朝纲,穷兵黩武,列罪百余条,于永历三年六月为少帝发落。”
赵嫣一字一句读完史官笔下他的一生,神情淡漠的像是卒读别人的悲喜,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平静地瞧着程沐,“这里面,哪一个字是假的?”
程沐恍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木已成舟,盖棺定论,再追问前因毫无意义。
陛下要的是果,世人所见是果,于是赵长宁的因便只能长埋于地下扑尽尘埃,不见天日。
“大人……”程沐嗓音有些艰涩。
“我乏了。”
赵嫣闭上了眼睛,额间细长的眉斜飞入鬓,若是贴上绯红的花钿,这一张脸比起男子便更像是清艳绝伦的女子。
然就算是美貌的女子,又哪里能有这样的好颜色。
细白的腕子撑住额头,沉重的铁链坠至肘处,乌黑的鬓发间隐约可见几缕白色,垂落了几缕在额前,身上散着因常年服用汤药才有的淡淡的药香。
像幽寂的云苓。
早闻内阁首辅男生女相,那时候程沐并不相信,如今见之竟也心旌摇荡,神思不属。
程沐拿回了手稿,目光落在了手稿扉页“佞幸列传”四字,竟有些扎眼。
程沐终于对赵嫣道,“已知天命便不尽人事,非史官所为。”
赵嫣沉沉闭目,尚不知是否听到。
于大理寺出后,程沐扎进了翰林院。
翰林院是天子草拟诏书,撰书修史之地,网罗诸多传世史料与皇室密册。程沐行至一列,上书建安史册四字,建安年间所有文官笔录与记载均收录于此。
他一册一册翻过去,皆是些歌功颂德之本。
直到目光落在一本起居注的分册上,神色微微一动,伸手拿起了分册。
起居注用于记录帝王生前言行,日耕不辍,并不外传他处,只做史官修史之用。
大楚帝王的起居注均由近宦所注,那作这本起居注之人便是先帝的大太监常平。
常平已在君权与相权的争夺中身死。
起居注晦涩难读,先帝即位后二十七年的光阴,九千多个日夜分疏成册,程沐通篇卒读下来,又是两夜未眠。
翻至最后一页时,年轻的史官双眼布满红丝。
他站直了身子,揉了揉眉心,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于脚下的一卷卷凌乱置放的书册上。
先帝的起居注缺失两日。
建安十六年腊月初三。
建安二十五年腊月初八。
建安十七年赵嫣入内阁。
建安二十五年冬赵嫣任内阁首辅。
装订的缝隙间还残留被撕后参差不齐的碎屑。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被撕的起居注残页又在何处?
程沐有一种直觉,他要找的因,就在那数页缺失的起居注之中。
常平虽死,然如今御前顶替常平的戴高曾是常平手下的人。
或许他能从戴高处得到答案。
第七十七章
楚钰的案前置一把金刀。
他蹙眉沉沉看着金刀,眉眼看不出别的神色。
戴高和浮鸢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自这柄金刀从户部送来已有两个时辰。
赵家查抄物事归户部,户部官员有熟悉秦王之人,认出此物乃秦王之物。
秦王如今人在边关,索性送进宫中,在宣帝面前用这金刀露一翻头脸。
此物从赵家查抄而来。
这金刀分明是秦王托付十一之物,如何会在赵嫣手中?
楚钰面色微沉,终于道,“戴高,咱们去见见赵大人。”
戴高躬身应下。
戴高此人能在常平手下伏低做小十多年,后背叛常平才有今日,是知审时度势之人。
常平是先帝的一条狗。
他如今是少帝身边的狗。
左右是狗,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戴高垂下眼睫,替帝王引路。
更深露重,皇宫銮驾夜半而至,荣昇披衣起身,官帽尚在手中,亵衣未系,匆忙拜倒。
“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宣帝于金銮驾下来。
身着玄色云纹锦衣,发束玉冠,腰系宫绦,若忽略眼中上位者的威仪,倒像哪户权贵人家的公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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