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之症(86)

　　“你配型成功了吗？”许弥轻轻地问。
　　李诗怀摇摇头：“没有。”
　　“哦。”许弥说：“那你们是希望我去配型吗？”
　　李诗怀摸摸他的脑袋，坚定而缓慢地摇头：“不。阿弥，你太小了，你妈说了，不准你去配型。只要你能回来看她一眼，她就知足了。”
　　“那她就准备等死吗？”许弥说话很淡，眼里也没有光，已经找不到往日那种生龙活虎，古灵精怪的神采了。
　　“……可能是吧。”李诗怀捂着脸，无助地哭出声，“你妈真的没享过福，这辈子都在围着李彭祖转。最后落到这个下场，连个透析都做不了！”
　　是啊。
　　穷尽一生，到最后，什么都没抓住。
　　造化弄人，谁也控制不了命运。在特定的命格下面，他们都只是渺渺茫茫众生中不起眼的一员。
　　许弥说：“我有时候真的看不懂她。我觉得她有病，总是打我，骂我，从来不听我说话，就连我生病了，她还骂我是装的。她也不会在暴雨天背着我去医院看病，不会半夜来给我盖被子，她什么都做不好，可我还是想要她那一份爱。”
　　这个妈妈不温柔不体贴，还有点神经病。
　　但她是妈妈。
　　“她快死了，这份爱我也不要了。”许弥盯着地板，缓慢地说：“我会陪着她过完这段日子。因为她生下了我，给了我一条命，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李诗怀抱着他，无声痛哭起来。


第90章 苹果
　　李丽文醒来的时候，许弥正坐在床边削苹果。他削苹果的动作很生涩，苹果肉都被削掉一大块，看得人胆战心惊，生怕他在自己手上割一刀。
　　看见儿子来了，李丽文眼角流出一滴混浊的泪，呜呜咽咽地喊：“阿弥……”
　　许弥淡淡地扫她一眼，继续低头削苹果。
　　一个苹果削得坑坑洼洼的，果肉没剩多少。好在许弥没有割自己一刀，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吃吗？”许弥问她。
　　李丽文摇摇头：“你吃吧。”
　　“哦。”许弥自己咬了一口苹果，一口就咬到苹果核了。他看着果核，眼神又黯淡几分。
　　跟陈荒年在一起那么多年，他从来不用自己削苹果，就连吃个橘子都是已经剥好的。许弥动手能力很差，被惯得太过分了。
　　离开了陈荒年，他压根活不下去。
　　许弥从来不是骄傲自满的人，相反的，他很自卑懦弱，对自己的认知极其差劲。他知道自己就是个废物，凭借一点美色勾了个男人，才过上了人模狗样的日子。
　　如果没了陈荒年，他既不知道自己要如何生存，也无法忍受没有恋人的孤寂。
　　李丽文看着他啃完那个苹果，才小心翼翼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上。”许弥说，“你在睡觉，没叫醒你。”
　　“……没吃饭吗？”
　　许弥说：“吃了。”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都是李丽文问，许弥答，两个人都不提生病这事儿。
　　陪着她聊了会，许弥一直都冷着脸，他这段时间瘦了不少，圆脸都快变成尖下巴了，整个人清瘦了一圈。
　　李丽文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试探性地问：“那个，小陈没跟你一起？”
　　许弥不打算告诉她发生了什么，轻描淡写地说：“他在忙。”
　　“你跟他，还好吗？”李丽文想去牵一下许弥的手，手指艰难地抬了一下，又悻然放回原位。
　　“就那样。”
　　“……他挺有出息的，你要是喜欢他，跟他在一起觉得快乐，妈也支持你。”
　　许弥闷闷地“嗯”了一声，眼帘低垂，心里泛起涟漪。
　　李丽文又说：“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你出生那会儿，才五斤多，早产加上那会儿家里穷，我营养跟不上，你生下来就那么小一只。”她说到这里，勉强笑了笑，“跟一只小老鼠一样，特别小。”
　　她猛烈地喘息着，强撑着说下去：“道士说，你命不好，这辈子死得早，很可能夭折。我跟你爸商量以后，给你取了许弥这个名字。平时叫你，我们都叫你阿弥，就希望佛祖护着你，让你健健康康活下去。”
　　阿弥。
　　阿弥陀佛。
　　许弥哑然，垂眼笑道：“难怪。”
　　他窥见天机，在梦境中与佛对话，想来，也和这名字有关系。
　　“你从小身体就不好，家里把你当女孩养，就怕你长不大，死得早。”李丽文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你小时候叛逆，我跟你说话你不听，长大了又离家出走，我不知道怎么办。”
　　“……”
　　“你长这么大了，我就放心了。”
　　李丽文笑着说：“应该能健健康康活到一百岁吧。”
　　活不到的。
　　他也快死了。
　　李丽文又自顾自地呢喃起来：“我之前做梦，梦见你被人杀了，想给你打电话，没打通。看见你没事，我心里那块石头才落地。”
　　她说的越多，许弥心里越难受，干脆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提这些没有意义。”
　　李丽文苍老了不少，眼里已经没了光彩，粗糙地手心轻轻笼罩着许弥的手，弯眼一笑：“好好长大啊。”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关于许弥小时候的事情，有些事连许弥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却依然记得。
　　“你小学的时候去朋友家玩，偷穿人家妈妈的裙子 ，我骂你，你还理直气壮，说我管得宽。现在想想，你小时候挺调皮的，但好歹爱笑，不像现在，不爱笑了。”
　　到最后，她对许弥说对不起。
　　她的爱给的太迟了。
　　许弥低着头，轻声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不想听。”
　　如果换作是早些年，能和李丽文这样心平气和的对话，许弥能高兴三天三夜。只不过发生了太多事，他已经累了。
　　晚些时候吃完饭，许弥找到主治医师，问了情况，主治医师再度表示，没有肾源，李丽文必死无疑。
　　许弥答了谢，跑去做了个配型。
　　他已经决定了，要把肾捐一颗给李丽文。反正横竖都是死，不然把这颗肾还给李丽文。他是李丽文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还回去，理所应当。
　　最重要的是，他一定会死。
　　离开了陈荒年，他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他本来是打算自杀的，恰好他妈生病，还不如捐个肾，也算死得其所。
　　配型结果来出来了，配型成功。
　　许弥拿着报告单，在病房外发了一天的呆。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小姨，小姨却把报告单抢过去，狠狠撕碎，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就当没有配型成功。你太小了，不能捐。”
　　许弥仰起头，很缓慢很温柔地笑起来：“小姨，我太爱陈荒年了。我跟他分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如果能保住妈的命，捐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管李诗怀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许弥还是决定要捐肾。
　　两个人越吵越激烈，李诗怀根本不理解许弥心里在想什么，只能找到李丽文，告诉她，许弥要捐肾。
　　李丽文脸色更差了，抓着许弥的衣角问他是真是假。
　　许弥点点头，说他已经跟医生商量好了，以最快的速度捐肾。
　　没想到李丽文拒绝了，她握住许弥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不值得你做这么多。我只是想再看看你，你肯回来，我就知足了。”
　　许弥垂眼看她，“我偏要捐。”
　　“你还小，好好活着。”李丽文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妈不需要你的肾，真的。”
　　奈何许弥铁了心，宁愿死在手术台上，也要结束这个轮回。他坚定地摇了头，铿锵有力道：“你别管那么多，我自己心里有数。”
　　李丽文悲哀地凝视他：“我的命不值钱，你别给我，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