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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个夜晚中的水上灯与梦(23)

作者:凯奥斯 时间:2021-09-08 07:17 标签:快穿 强强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确实。”良子回答,眺望秀一渐远的背影,“是长大了。”在无人能看到的墨镜遮拦下的眼神,一瞬间透出冷漠的色彩。

24、恶童 10
  海边有几家餐厅,价格偏高,不知味道如何,冲着它的地理位置,总归算得上座无虚席,甚至连快餐店都值得大排长龙,点单、取餐的人各自一排伸展很长。由此看来,坐落在合适位置上的店铺优于抢劫,因为尽可以不违法地索取财物,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并称其为两厢情愿。我们不愿意等待,往前走了一段路,最后选了一家干净的街边小店。
  店内的装潢风格是一种随性而为的别致,不精巧,很叫人放松,好像走进的是一艘船的内部。木制桌椅,透过绿色玻璃灯罩的暖黄光线,良子看中了进门处陈设的花盆,那是个巨大的美洲土著男人上半身的石膏像,鼻梁略塌,嘴唇厚而突出,脑袋是打开中空的,花草就盛在头顶。在店内每个转角处都各放置一个头顶花草的塑像,女人、男孩、女童,面部特征相似,风格统一,活脱是一家人。
  我们选了挨着粉刷成海军蓝的砖墙的坐位,墙正上方挂着一个渔夫形象的报时钟,没多久正巧到了整时,下午四点,渔夫张开嘴吐出舌头,上面有一条完整的木雕上漆的银灰色沙丁鱼,报时响了四声,渔夫就吐了四次舌头,又飞快地缩回去作呆若木鸡状。
  我与良子并坐,秀一在另一侧,报时声刚响时惊了他一小跳,反应过后懊恼地皱皱眉头,仰头看着时钟,样子有点愣。我和良子都笑起来,难得见他这么活泼的作态。
  其实假若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挺好,但没有什么能“一直”下去,再大再小的东西都逃脱不过“变化”两个字。邻近的一个国家将“无常”写作“儚”,如人发梦,昏昧糊涂,渺茫虚幻,捉摸不透。而现实中真正遭遇物是人非的局面,置身处境的人一时间所能感到最大的情绪想必只是伤感;换个角度说,站在旁观或者回顾的位置看,这种伤感便自然而然蒙上一层美的阴翳。世间多少事物被消亡赋予美感,至于我个人而言,我以为美中极大一部分都是伤感的,它有一种宿命的、以悲为美的倾向。
  好比时间像水流冲刷一切大喜极悲,激烈爱憎都将淡化稀释在茶余饭后,人生主调就是叫人活在一种褪色的暧昧余韵里。美丽是在被摧折消逝之后才被赋予梦幻与神性,这是尚存于世的存在无从比拟的。毁灭的叹惋与历史的厚重感给人驰想的魔力,当时美有限度,失灭后则无,它会从世俗不见而扎根在人的梦与思想中,延展至无穷。
  我脑海中无绪地转着这些念头,没注意何时菜饭早已摆放在面前,是手背上突然一暖唤醒我,良子握住我的手,含笑问:“想什么这么入神呢?”
  我眨眨眼,说出最先落在口中的句子:“你的眼影是蝴蝶的磷粉。”
  良子摸了摸眼角,轻声嗔我:“又犯职业病,没头没尾的,说些胡话。”接着却将化了妆愈发圆而大的眼睛凑近我,问妆花了没有。
  我端详一阵,说:“没有。很漂亮。”
  良子很快就笑了,“所以我说你总会不自觉地讲些好话。”
  “只是说了实话。”
  “谁也没讲你在扯谎嘛。”良子说,愉快地。
  秀一将倒好的一杯茶“碰”地落在我面前,“叔叔,喝点茶吧。”然后又给良子沏了一杯,良子没有动,给我布了一筷子菜。
  “我记得很快就是谈姨的生日。”秀一说。
  “这个月末。”我想了想,“恰巧第二天你就开学了。”
  良子想起先前中断的讨论,又像秀一试着询问,“去学校住宿的事你考虑得……”
  “不去。”秀一耷拉着眼皮,不冷不热地答道,“在家也挺好。”
  “总归没有在学校严格。”
  “我只问您一句话,我考过第一以外的名次没有?”
  “没有,不过……”
  我放下筷子。秀一的视线跟过来,我在口袋里翻找,摸出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放在桌上,向良子推过去。
  “打开看看。”我建议。
  良子问里面是什么,我没告诉她,叫她自己看。她半有半无地抱怨我故作神秘,却珍重地展开牛皮纸包。
  褶皱的淡黄皮纸间静静躺着一柄木梳。
  良子偏爱木梳,最为钟爱的一把是我几年前送的礼物,那是听说宜滨某木工作坊手艺最好,特意托人带的。两个月前梳子断了一个齿,良子在我耳边惋惜好几回,我前段时间事忙,没来得及给她再买一柄,拖到现在,趁头天下午方到旅馆他们休息时,假说散步去买来的。
  “你还记得。”良子拿起梳子,轻轻说。
  “这回是我自己选的纹饰。”
  良子把梳子举起来,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真漂亮。”
  “你喜欢就好。”我说,“本来早该买给你的。”
  良子不住高兴地笑,凑过来温柔地在我唇角落下一吻。
  “口脂,不要沾到我脸上。”
  “已经沾上了。”良子淘气地顶嘴,眉眼弯成好看的弧线。
  秀一的杯子被他的手一带忽然栽到地上,顺着撞击地面的力度摔个四碎,细小的玻璃碴子飞溅到别的桌底。
  “抱歉,不是故意的。”秀一说,毫无抱歉的语气。“我以为你们是听了我的话才来海边的。”
  “没有错。”
  “那木梳?”
  “总之目的地是一样的。”我说道,“别闹小孩脾气。”然后招手叫侍应生给我一柄扫帚和撮箕,他跟我解释不需要我来打扫,但我坚持。
  “我来吧。”良子想从我手中接过扫帚,秀一在她之前不发一语地抢了过去。玻璃固有的重量叫它没法像灰尘一样被轻飘飘地扫进撮箕,它们在金属撮箕的晃动下“哗哗”地碰撞,发出清脆的噪声。“我真是傻子,”秀一低声咕哝,“竟然真的以为……”
  “以为什么?”我没听清他后半句话。
  “什么都没有。”秀一直起身子,将扫帚和撮箕还给店员,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后半程没再动过一口吃的。
  在那之后我们又停留一天,带秀一出去四处闲逛,他却兴趣缺缺,像是永远失去了来时路上的好心情。
  往前推一推,这次旅程中他最开心的是什么时间?或许是在火车的包厢,路行到一半,狭小密闭的车间只有我们三个人,同样的四人座位,秀一自己成一排,午后他叫我们其中一个可以过去躺下,他坐到这边来,我们因他年纪小,便都没躺,而让他自己睡下。
  秀一就乖乖躺下,脚朝着窗户那头,头枕着胳膊,睁着眼睛看窗外流动的群青山峦,与夏季耀目而高远的天空。他看着看着,对正各自读书的我和良子说:“云是融化的糖霜。”
  良子笑了,说他是孩子话,我抬头望了一眼窗边,如洗的空中只有一道长长的、特别的云轨,斑斑驳驳的接近固体质感的白色,像是结在玻璃上不均匀、半凝结的绵砂糖。于是我说,“是挺像的。”
  秀一笑着偏头,面向座椅靠背,闭上眼睛开始休憩。他穿着白色宽松的衬衣,脸上细小的绒毛映在阳光里,一下子看起来特别乖、特别可爱。
  也许就是那一刻,他得到了追求的安心与平和,便心满意足,安然睡去了。
  出游的第三天,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说起来,假期、玩乐、放松,诸如此类的东西,它会偷走人的警觉,并往其心中注入隐晦的羞愧,因为游手好闲、一事未做,得到的快乐也带着愧疚与难言的紧迫感,因此就很难说放松玩耍是不是确凿带来纯粹的快乐。
  秀一的坏心情却不同于以上描述的那种,他心情的跌落是断崖一般突如其来的,你完全可以说出他在哪一个时点完成不快乐的转变;又或者他的愉悦是递减的,只是到了那一临界点才突兀浮出表面,叫人可以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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