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56)
方相氏这才起身,仔细说道起来。
“萌字,上艸下明。明则分日月。日出则月沉,月升则日落,二者你知有我,我知有你,却无相会之时,这段姻缘日月殊途,天地之隔,磨难挫折,如荆棘之遍地。”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小心觑皇帝的神色,恐这些话,惹恼了她。
刘藻面上不见喜怒,只淡淡道:“说下去。”
“萌的上部是为艸,草木生于春日,今已是盛夏,”方相氏顿了顿,大着胆子道,“陛下心中之情,恐怕早成了燎原之势。”
刘藻不说是,也不说否,叩了叩长案,示意他继续。
“日月殊途却在草木情意之下聚于一处,可见情意燎原,有推波助澜之效。月,缺也,时有圆缺;日,满也,完全而无亏。倘若这一段姻缘有果,则是日月相融,般配无比之大吉兆。”方相氏一口气说了下来。
刘藻听罢,问道:“如何方能有果?”
“这臣便不知了,从字上看,情意已到,日月相聚,缺的便是时机了。”
时机。刘藻默念了一遍。
“只是臣多一句嘴,日月本不同存,因陛下一番真心勉强聚在一处,这段姻缘有果自是日月相融,无果恐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方相氏又道。
刘藻听到天各一方四字,便是一怔。
门外忽有人道:“丞相觐见。”
刘藻抚平心绪,道:“请进来。”
谢漪自门外而入。她穿着浅色裙裾,画着淡淡妆容,容貌之美,恐怕有倾国倾城之称的李夫人在世,也及不上她之万一。想是奉诏之后,赶得急了,她的肩上沾了雨水,一入门来,仿佛带着朦胧的烟雨之气。
谢漪行了一礼,目光瞥见方相氏与竹简那字,她何其聪慧通透,一见即明了,显出一个山水般疏淡的笑意,问道:“陛下可是在占卜?”
刘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闻此问,她低眉敛目,抬手遮起竹简,状似随意道:“闲聊罢了。”
第63章
这话敷衍, 室内气氛一沉,忽诡异起来。
谢漪笑道:“方相氏拆字极准。他曾为太后拆过一个吕字, 说是煌煌在前, 凄凄在后,虎头蛇尾,业不能成。而今看来, 也算应谶。”
她说着话, 目光便落到方相氏身上, 刘藻恐她问测了何字, 问的何事, 也看向方相氏, 她目光沉沉,如山之峻,方相氏心头一颤, 敛袖垂首, 不敢开口。
这便是不愿让她知晓了。谢漪便也不曾再问, 主动转开了话, 道:“陛下是要在太液池畔再建宫室?”
她将话引开了,刘藻暗自松了口气, 淡笑道:“正是。欲请谢相与朕一同看一看。”
皇帝要建宫室, 自有专人司此职, 建何处, 如何建,她一丞相, 又怎会精通此道。只是谢漪也知,陛下召她来,多半不是当真为宫室,宫室不过一个由头罢了。
“如此,便请陛下与臣,一同往池畔。”谢漪说道。
刘藻笑着应好。
语罢,二人一同出门。行至门口,刘藻回头看了一眼,方相氏与她的目光对上,顿觉脊背发凉,忙抬袖下拜。
至太液池畔,天似将放晴,云层之外,金光照世,池面粼粼波光,远处烟气未散,如此望去,更添缥缈仙气。
刘藻与谢漪并肩而行,见此奇景,心生向往,目光瞥见池畔有舟,便道:“难得来此,不如卿随朕泛舟池上?”
胡敖一听便甚紧张,陛下临时起意,一切都无准备,恐侍奉不周。他情急之下,以目示意谢漪,谢漪便猜到大概,话到嘴边,便闻刘藻道:“朕还未乘过舟,谢相乘过吗?”
她望着不远处那艘小舟,仿佛见了新奇事物的孩童,眼中亮晶晶的,满是想亲去试一试的向往。
谢漪见此,便改了口,顺着她道:“臣来过几回太液池,当年昭帝喜爱蓬莱之出尘,常登岛游玩,臣有幸随驾过几回。”
刘藻听着,认真道:“朕也要去蓬莱,也要谢相伴驾。”
胡敖见此,便知劝说无效了,躬身一礼道:“容臣去安排。”
刘藻随意一点头:“快着些。”
蓬莱岛就在池中,目光可及处,岛上烟气笼罩,使人看不清全景,而只见淡青色的一抹。胡敖手脚极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寻了六艘船来,还派了人往岛上先做安排,好从容接驾。
刘藻与谢漪往岸旁,选了一艘小舟。胡敖欲跟上,刘藻却道:“你乘别的去。”摆明了要与谢相独乘一舟,不要旁人搅扰。
胡敖还能说什么,只得退到一旁,又格外叮嘱舟子千万要将舟划得稳些,侍奉好陛下。
刘藻不耐烦他唠叨,令他赶紧走,踏上舟去。
那舟小得很,刘藻一上去,舟身便晃动起来,她吓了一跳,抬手扶住舟篷,方才稳住身形。案上众人提心吊胆地望向这边,只因她方才不许人靠近,方未一拥而上。
刘藻自己站稳了,冲岸上的谢漪伸出手,谢漪将手放到她的手心,由她扶着上了舟。
又一人上舟,舟身自是又一阵晃,然而这回刘藻适应了些,不觉得那般天旋地转了,一手扶着舟篷,一手牵着谢漪,很快便稳住了身形。
谢漪待她站稳,方状若自然地抽回手,与她道:“陛下不如,往舟中暂坐。”
刘藻也觉好,弯身入舟篷。篷中有一几,几两侧置榻,刘藻坐了下来,谢漪随之而入,与她相对而坐。
二人坐稳不久,小舟便开始动了,是舟子开始将舟撑离池岸。
初初乘舟之人,必是不习惯,波浪起起伏伏,小舟也随之起伏,谢漪恐小皇帝不舒服,便与她说话,好让她将注意自小舟上转开。
“陛下如何想到要在太液池畔建宫室?”
刘藻听到谢漪的声音,马上就顾不上身下的摇晃了,认真与她道:“是让这时气热的。建章宫就在长安城中,且与未央宫间有飞阁撵道相连,要来也方便。倘若建章宫有一处避暑之地,朕便不必再去甘泉宫了。”
“这倒是容易。”谢漪知道得多,便与她说了起来,“昭帝也喜建章,一年之中有八个月都在此处。夏日天热,昭帝也建了一处宫室,围绕着数顷之广的莲花,置身其中,莲香扑鼻,清风阵阵,甚为清爽舒适。”
刘藻常听人说武帝,却很少有人与她提及昭帝如何。她听着谢漪的话语,忽然问道:“昭帝八岁即位,十八岁驾崩,在位十年,你侍奉了他十年?”
谢漪不妨她忽问起这个,道:“是。”
刘藻想着方相氏的那句天各一方,猛地将目光转开,望向舟外。倘若此言成真,她们真的要天各一方,那谢相能陪她多久?能否有十年?
谢漪直觉皇帝心中有事,只是如今她的心事,已未必肯与她说了。谢漪敛下了笑意,随着静默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刘藻忽然道:“说一说你。”
谢漪一怔。
刘藻望着她,道:“我问掖庭令,掖庭令言,谢相保下了我,日夜照料,较之我的母亲还要尽心。我问外祖母,外祖母说,十四年来,谢相为我,兢兢业业,关怀备至,为我做尽了打算。可我不知除了这些能述谢相心血的辞藻,谢相究竟是如何为我打算,关怀我的?”
谢漪惊讶:“陛下为何想起这遭了?”
刘藻的眼中像有一团光亮渐渐地熄灭,她只是怕倘若她们当真天各一方,当她无比想念谢相,想要知晓那些往事时,便无处去问了。
然而到了嘴边,她说的却是:“我想知道得多些。”
这不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她想知道,谢漪便也说了。她自刘藻出生说起,将如何照顾她,她小时又是什么模样的,一一都说了来。
只是说是说谢相的往事,但谢相口中更多的还是刘藻。爱哭,体弱,却又很懂事,肌肤很白,像极了卫皇后,眼睛则与太子相似,嘴巴长得像她的母亲,很秀气。
蓬莱岛看似近,实则远,舟子又将舟行得极稳,便也慢了下来。刘藻仔细地听,目不转睛地望着谢漪,想象着那时的情景。
“那时臣也未料到有今日,想的还是要助陛下恢复宗室之身。”谢漪缓缓地道。
刘藻的身份,想恢复宗室之身,何其难也,昭帝不会愿意,大臣们也不愿平生波澜。谢漪目光柔缓,便像这池上的风一般,舒缓地进入刘藻的心。她道:“最好能封为王,再不济也得是列侯。之后陛下是要有一番作为,还是安稳一生,则都由陛下做主。”
那时谢漪为她打算的就是这样了。可她说得简单,当真做起来堪比登天。昭帝怎会愿见卫太子之女有所作为,又怎会愿意封她为诸侯。
刘藻轻轻地问:“昭帝对你好吗?”
将她从小官提拔,一路做到了丞相,昭帝待谢相一定是很好吧?刘藻问完,心中便想道。
“臣与昭帝,是君臣相得。昭帝欲收回大权,臣稍有些智谋,恰好入了昭帝之眼。”谢漪说道,便是承认了昭帝待她甚为倚重。既然君臣相得,她又是如何看待昭帝的?刘藻张了张口,似乎有些不知如何问起,谢漪知她的心思,便笑着道:“昭帝恩遇,臣无以为报,只是今生先许了皇后要照看陛下,只得来世再报了。”
“哦。”刘藻轻轻地应道,心口疼得像是被揪成了一团。原来不止今生不是她的,来世也不是她的。
她原以为,她闭口不谈,她与谢相远一些,不再使她为难,谢相便会原谅她的情意。她们一个是君,一个是相,纵使不能在一起,也能一起度过一生,兴许还能有君臣相得的佳话。
可原来君臣相得她已与了旁人,乃至度过一生都未必有。
方相氏拆字极准,谢相既不能对她动心,便会离她而去,她们终会天各一方。
谢漪见她忽又沉默,眼中浮现担忧。刘藻不愿让她看出来,站起身,前往船头。
她一言不发地走了,身姿冷峻。谢漪看着她的身影,觉得陛下越发喜怒难测,她与陛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转晴的天忽下起暴雨来。刘藻忙回到舟中,谢漪起身,查看她的衣袍,口中问道:“淋湿不曾?”
刘藻摇头。
舟外狂风大作,小舟东摇西晃,雨珠被风刮入舟中,脸上都能感到湿意。刘藻站立困难,坐了下来。
一叶扁舟,在风雨之中飘摇,那狂怒的风雨仿佛随时都能打散小舟。刘藻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谢漪稍好一些,安慰道:“陛下别怕。”
刘藻点点头,然而风雨呼啸,舟身摇动,使她腹中翻滚,忽觉恶心。
“四下有伴驾的船只,忽风暴雨,必有应急的法子。”谢漪说道。刘藻头一回乘舟,自是茫然,闻言安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