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20)
谢漪温声叮嘱:“不可沉溺。”
锦衣郎肃手恭听,道:“诺。”言罢,见姑母身边坐了一眼生小郎,不由惊讶,开口问道:“敢问小郎是何人?”
刘藻正听着谢漪与他一问一答,不想竟问到她身上来了。她是微服出宫,不愿为人所知,便欲取一化名,正想着何字为名,余光就瞥见谢漪看了她一眼,代她道:“这是刘萌,是我门下弟子。”
刘藻无话可说。
锦衣郎谢文抬袖与她见礼,刘藻只得回礼,一人立于车下,一人安坐车上,相对一揖。
话到此,谢文让到道旁,恭送轺车离去。
刘藻面无表情,再无方才闲情。
“陛下如何不悦?”谢漪问道。
刘藻不理。
谢漪恍然:“莫非是臣自作主张,伪称陛下是我弟子,冒犯了陛下?”
自然不是因此。她们虽无师徒名分,但谢漪为她授课,教她良多,称得上是她先生。刘藻自不会这般小气。
谢漪说完,见小皇帝依旧不展颜,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又道:“难道是不喜刘萌这化名?”
刘藻“哼”了一声。
“看来刘萌萌更合陛下心意。”
她还好意思说!刘藻转开脸去,对着车外,不理她。
谢漪看她这气呼呼的模样,心中忍俊不禁,面上则与她一般,望向车外。
不多时,相府便到了。
刘藻下了车,仰头看去,只见相府之门修得甚大,门上的漆应当是新上过,上首匾额亦是时常擦拭,干净簇新。门前列了两队甲士,左右门开,执戟而立。甲士所着盔甲与宫卫不同,宫卫兜鍪顶端饰红缨,相府甲士则是玄缨。
外祖母就在府中。
刘藻有些激动,她转头望向谢漪,竭力沉稳。
谢漪道:“进去吧。”举步上阶。
刘藻并未坦言,她要见外祖母,是因今日恰逢外祖母寿辰。她自侍从手中接过一匣子,捧在怀里,紧随谢漪身后往府中去。
相府自是不小,刘藻也顾不上打量,忐忑急切地往里去。
谢漪领着她,到一小院前。院门开着,庭中植花卉树木,一老妪正弯身侍弄花草。刘藻看着,眼眶立即红了,眼泪在眶中打转。
谢漪看着她,声音意外地柔和下来,道:“老夫人就在院中,陛下入内相见吧。”
刘藻强忍住泪意,冲她勉强一笑,道了句:“多谢。”
老夫人似是察觉了,回过身,往院门瞧。刘藻一步一步地走进去,到她身前,弯身欲跪,外祖母抓住她的手臂,阻止了她。
“你来了。”老夫人有些严肃的面容上显出笑意,上上下下地打量刘藻,看她是否消瘦。
刘藻连连点头,红着眼睛,问道:“外祖母,您过得可好?”
“好。”外祖母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入屋中,好似她们并非大半年不见,刘藻不过是外出游玩了一日。
入屋坐下,老夫人愈加细致地端详她,抬起枯瘦的手,抚摸她的脸颊:“我就知道。”她的声音有些颤,“你五岁那年,有一术士临门,称家中有天子气。我想到你母亲怀你时做的梦,便知这必是真的。”
刘藻不知该说什么,忙将怀中的匣子奉与她,她是来给外祖母祝寿的。
外祖母显然也想到了,眉眼间化开笑意,严肃的面庞格外慈祥起来,她接过匣子,想着孙儿还要回宫,下回再见不知何时,便与她叮嘱起来。
外祖母一向言辞不多,今日却唠叨了许多,刘藻怎能想不到这是为何。她忽觉心酸,握住老人家的手,道:“外祖母放心,我都明白。”
老夫人点了点头,她岂不知她在此地,是用来牵制刘藻的,她欲与刘藻道,不必管她,她这把岁数,还能活多久呢?刘藻不同,她方登基,大业将始,不当受她拖累。
但她又知,她纵这般说了,刘藻也必不会答允。
“鲤鱼虽幼,也能溯流而上。你别气馁也别着急,一步一步来。谢相待我甚是礼遇,你在宫中不必挂怀。”外祖母叮嘱道。她不懂朝廷大事,也说不出具体的建议,只能以最淳朴的言语,鼓励刘藻。
刘藻闻言望了眼门外,却见谢漪不知何时离去了,她垂下眼眸,淡淡地笑:“我不急。”
她自然不急,她与谢漪,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遗憾
刘藻自小院出来,似了了桩心事,颇觉放松。细细想来,外祖母在谢漪府中也无甚不好。她登基之初,不敢将老人家接入宫,也不敢遣人探望,直到冬至方大着胆子遣了名礼官起问安,便是恐有人瞧见想起了她在宫外的这位长辈,生出不轨之心。
这不过掩耳盗铃。有谁不知她是外祖母抚养大的。
眼下人在谢相府中,总好过落入太后手中。谢相本就已掌控了她,留住外祖母想必只是威慑而已。太后则不同,她所图甚多,若是叫她得了外祖母,必会以此要挟。
院门外一着绿衫的婢子恭敬侍立,见了刘藻出来,上前行了一礼,道:“君侯令婢子在此恭候。”
刘藻略微颔首,令她在前引路。
她了了心事,倒有心情游赏起相府来。
小院处偏僻地,四周草木茂密,甚为幽静。刘藻拐过三个弯,方见一阁,建在池上。时值春日,池中水草繁盛,开着紫色的小花,风吹来,碧波荡漾,小花迎风招展。
刘藻即位至今,也曾往上林、沧池几处园囿游玩过一回。与此处相较,上林胜在大气。有山,延绵不断,有水,一望无际,有林,群兽奔腾,遒劲质朴,彰显汉家风范。
相府之园,却极清幽,无远山,无奔水,似是画一般,美却无声。置身其中,身心俱可松懈。
刘藻的步子便不由缓下来,在前引路的婢子掩唇轻笑道:“入相府而能面不改色者,怕是只小公子一人。”
刘藻一笑,并不说话。她如今不怕谢漪了,只觉得这人讨厌得很,总有一日要让她晓得厉害。
二人又走过一段,可见成片房舍。刘藻走入一回廊,沿回廊前行,绕过一处拐角,便见不远处谢漪正与一老妇人相对而立。
那妇人比外祖母更年长些,只是衣饰更为华美,眉眼间隐有倨傲之色。
刘藻止步,婢子低声道:“那是老夫人。”
刘藻恍然,原来是谢相的母亲。
谢漪背对着这边,她似有察觉,忽然回头望来。刘藻还来不及反应,便见谢漪对她微微摇首,示意她不要过去。
刘藻迟疑片刻,点了点头。谢漪勾了勾唇角,回过头去,与老妇人继续言说。
妇人见她回首,也朝这边望来。她的眼眸有些逼人的气势。这种气势,与谢漪不同,谢漪看人,也会使人倍觉压力,但那是她久居高位所致,她的目光多数是温缓的。但这妇人的眼神却甚是蜇人,好似锥子一般。
刘藻蹙了下眉头,却也未闭闪,淡淡地与她对视。
谢漪却略微动了动身子,恰好挡住了母亲的眼神。老妇似是有些惧她,见她有意遮挡,便不再看刘藻。
不多时老夫人拄杖而去。谢漪目送她走远,方朝刘藻走来。
“时候不早,我送小公子归去。”
刘藻道:“也好。”
依旧是那乘轺车,谢漪将刘藻送到长乐宫前,便不再送。
刘藻想了想,还是与她道:“外祖母便有劳谢相照料。”
谢漪一笑:“陛下安心便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老夫人好坏,不在臣,而全在陛下。”
才好了一些,她又出言威胁。刘藻深吸了口气,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快步入宫,不再与她多言。
至宣室,宫人恰好奉上哺食。
刘藻洗去灰尘,换了身衣袍,便往偏殿,令将哺食摆上。往日用膳前,她多是埋头经典,又或自己冥思苦想些不能解的难题,少有留意宫人在做什么。
今日她看望过外祖母,心情着实不错,便稍稍松懈,观察起身旁的宫人来。
哺食甚为丰美,有羮有烩有糜有炙,还有一小鬲菰米。她身前置了一张食案,见宫人捧食,鱼贯而入,便以为会将饭食置于案上。
不想他们入殿后,便成排站立,春和上前先观色,又嗅味,而后取一匕首,割下一小块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尝完,停顿片刻,又将余下羮饭一一都尝了一遍。
刘藻先是惊诧,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恐有人在她饭食中下毒。她知她的饭食有人尝过,方能奉上,却不知此事是春和在做。
春和都尝过一遍,确认无事。刘藻便以为完了,谁知他到队列最末,自袖中取出一扁匣,最末之人手中所捧是箸匕之类的食具。春和扬了扬下颔,立即有一宦官上前,将托盘上的食具皆取下。春和打开扁匣,只见扁匣内也是一套食具。他小心地将它们取出,放到托盘上。
膳食这才送到小皇帝面前。
刘藻只知膳食要亲自尝过,确认无毒,没想到连食具都是经春和之手。她先用膳,膳毕方问春和:“每日膳食,皆是卿亲验?”
春和躬身道:“正是。”
她道:“看着很是繁琐,从前武帝、昭帝亦是如此吗?”
“武帝与昭帝皆要简单些。”
刘藻一怔,武帝、昭帝必也是惜命之人,怎会比她简单?
春和面露迟疑,想了想,还是道:“尝膳之事,原有专人。臣放心不下,方亲自再尝一遍。”
原先皇帝都是在正殿用功,待膳食摆好,方会驾临,自不知其中周折,眼下知道了,她少不了问个明白:“这是宫中,朕也无甚使人惦记之处,卿何以放心不下?”
刘藻说的是实话。谢相不必说,暂且还没道理想换个皇帝。太后再急,也还未至绝境,不至于铤而走险,更易天子。
想来想去,无人会要她性命。
春和显然没想到小皇帝会这般直言,他面露苦色,口中却愈加恭敬:“陛下千乘之躯,自是愈谨慎愈好。就是眼下这种种,臣且犹恐不足。”
他说得很是诚恳,刘藻却仍觉不对。不过话已至此,想必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她也就扬了扬手,示意春和退下。
宫中仿佛人人都怀藏机密,太后如此,春和如此,就是胡敖,刘藻也时常觉得,这小宦官身上也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
胡敖自又到皇帝身边侍奉,便极恭敬。有一奇怪处便是,他与春和一般,对皇帝入口之物,甚为谨慎。
这本是情理之中,但在刘藻看来,又觉似乎谨慎过了头。她想不明白,又与春和旁敲侧击,只是回回都叫他回避过去。
经此,小皇帝不免又留了个心眼。她时常留意春和。
春和就近侍奉,他所行所言,皆在刘藻眼下,要留意倒也简单。于是几日下来,刘藻又发现,不止是膳食,他亲尝,连平日所饮蜜水、牛乳,他都会自耳杯中舀出一勺,亲自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