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28)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所形容的,是天下太平,君民同乐之景。
武帝当年吟诵此句,赐皇孙青鱼佩时,未必是寄予厚望,但如今皇孙肩负汉室大业,这诗句便有了旁的深意。
刘藻接过青鱼佩,郑重道:“诺。”
桓匡看着她将玉佩收到袖中,保管好,方才缓缓道:“陛下此来,为的什么,臣知道……”
自桓宅出来,刘藻达成所愿,心却更沉重了。她未料到,桓师愿意帮她。
她今来此地,为的是换一名先生。桓师重病,经不起劳累,帝师一位,自是需让出来。只是何人可为帝师,又是一场商榷。
刘藻心中有了人选,但她言轻,无人会听她的诏令。故而要将此人推上此位,必得有桓师相助。
在病榻前走了一趟,出得门来,天似乎更蓝了些。
刘藻仰头看了看,一行大雁,恰从空中飞过。她回头望了眼桓宅的门,眼中有些无所适从,与感激。
桓师平日对她不苟言笑,她以为他不喜她,今番来,怕是得颇废一场口舌,不想还未等她开口,桓师便一口应下了。
可见人外表所行,与他真心所想,未必是一致的。
她还得将目光学得更锐利些,能看透人心才好。
刘藻一面想,一面翻身上马,一面又思索来日若有机缘,还得回报桓师。
马儿哒哒地行。回去便不必那样急了。刘藻也有心思看一看四下的风景。风光确实大好,若能在此处行宴,配以美酒仙乐,必是十分风雅。
可惜她无此兴致。
她来见桓匡的消息必已传了出去,不知谢相会作何反应。
刘藻显得很沉稳,先瞒住了宫中,私自出宫,又有意提起谢相,使得胡敖以为她是要去相府,而后猝不及防表明用意,使人措手不及,那时周遭皆是官邸,一吵嚷便会引来无数人,要拦她已来不及了。
这且是刘藻第一回擅自做主,背着丞相与太后行事。
她有一些兴奋,此事一旦达成,她与朝中便有了一条渠道。不会所有的大臣全部依附了谢相与太后,总有人会期望她这皇帝能亲政,她要设法将这些大臣聚起来。
她已迈出了第一步,不论是成是败,若是成了,自然是好,即便不成,也能使对她寄予厚望的大臣看到皇帝的决心。
小皇帝自以办成了大事,高高兴兴地回了甘泉宫,一入宫,便见谢漪已在殿前等她了。
开开心心的小皇帝脚下一顿,气息都有些乱了,努力维持了镇定,走上前去。
谢漪看着她走近,行过一礼,问道:“陛下去了何处?怎有心思出宫游玩?”
她必是什么都知道了,却还这般惺惺作态。刘藻心中不满,但目光一触及谢相的面容,她又生不起气,只冷冷道:“桓师卧病已久,朕去瞧瞧。”
谢漪笑了一下,眼中却是冷的:“哦?那陛下可瞧出什么来了?”
刘藻对上她冰冷的眼神,心中已是怕了,但她不能退缩,她正要硬气地说回去,谢漪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道:“陛下衣衫染尘,不如入殿,由臣侍奉陛下更衣。”
更、更衣?刘藻睁大了眼睛。
第31章
刘藻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被谢漪握住的手腕上, 浑身气血翻动, 小脸涨得通红, 竟不挣扎, 就随着谢漪入了内室。
谢漪留意她的神色有些呆, 以为将陛下气坏了,又恐手下太过用劲捏疼了她,一入内室便松开了手。
刘藻大为失落, 怎么不多捏一会儿, 怎么就松了手,好不容易的肌肤相亲呢。
殿中有两名宫人,正为小皇帝准备衣冠,见二人入内, 忙跪下了。
谢漪与二人道:“退下。”
二人无声一礼, 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刘藻的小眼神不住往那已准备好的衣冠上瞥,小步子朝着那边一点一点挪,还未挪近, 便闻谢漪道:“陛下选中了何人?”
刘藻顿时扫开绮念:“说与卿知,好使卿早做防备?”
她分毫不让地与谢漪对视, 原以为此言一出,谢相必得不悦, 至少也该讥讽她两句,谁知她却是笑了一下, 那笑意很怪,不是嘲笑, 也非冷笑,倒似欣悦满意。
陛下这一手很是高妙,她本就什么都没有,败了也不怕,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但若成了,她便可借由新帝师沟通朝臣,以此在朝堂中撕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想的很好,有胆气,也有急智,且还敢作敢为,很有担当。谢漪是在相府与人议事之时,接到的消息,闻讯颇为惊喜。
只是陛下到底年轻,头一次筹划大事,难免顾此失彼。她将桓匡处的路走通了,却忘了一点,太后得知她此举,会如何警惕提防。
只是这也无妨,既然让她知晓,她自会替陛下圆上。
她来此,为的便是两件事。一是将她这讨人嫌的权臣演下去。二则她因此事大为恼怒,痛斥了陛下一顿。如此一来,即便太后处原先担心陛下手伸的太快,要将此事搅黄,见她为此与陛下不睦,必也会按兵不动,旁观她与陛下加深嫌隙。
毕竟小皇帝要长大,还得过上几年,要折她羽翼,且不急在这一时。于太后而言,最大的绊脚石还是她。
刘藻正奇怪,谢相为何会显出这样的笑意,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闻谢漪又道:“陛下期望甚高,就不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果然关切什么,都是错觉。刘藻面色一沉,反唇相讥:“既是一场空,谢相又何必焦急赶来?”
“不亲眼见过看看陛下此时的昂扬斗志,等来日陛下惶惶如丧家之犬时,看起笑话来,便会少上一半乐趣。”谢漪轻飘飘道。
刘藻又被激怒,只觉此人不仅坏,还很恶毒。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她被气到,总会在心中狠狠地说上一句,待来日必将谢漪千刀万剐方能解气。
而此时,千刀万剐四字还未在她脑海中浮现,她就觉得舍不得。
可她又气得很,左右一看,看到身前几案,算是找到了出气之物,狠狠地拍了一下以作发泄,怒道:“来日如何,犹未可知。你别笑得太早!”
“一目了然之事,还要如何生变?”谢漪轻描淡写,使得刘藻心中一堵。
她忽然想,她对谢相确实是喜欢的,也是真心。只是她无权无势,这真心一钱不值罢了。那谢相是如何看她的?撇开她们一个是傀儡皇帝,一个是权相列侯,单单对她,对刘藻这个人,她是如何看待的?
本该气呼呼与她反唇相讥的小皇帝忽然不说话了。谢漪忙留意起她的神色,反思是否言辞太过,伤到这小东西了。
刘藻抬起头,见谢漪也在看她。她们一坐一立,刘藻要看她,便只能仰头。谢漪正背着窗,日头透过窗户照入,虽是夕阳,也仍旧照得刘藻的眼睛有些酸涩。但她却是固执地望着谢漪,眼眸一眨也不眨,问道:“田陈篡齐,放其君于海上;三家分晋,废晋公为庶人。真有卿所说的那一日,卿会如何处置朕?”
田陈篡齐,三家分晋都是数百年前春秋战国时的事。田陈篡齐,说的是齐国国相田和,废黜他的国君齐康公,取而代之,自称齐君,又将齐康公放逐到海上,使他潦倒而亡。
三家分晋,则更是耳熟能详。晋国的三位大夫,将晋国瓜分为赵、韩、魏三国,各自为国君,而将他们原来共同的国君晋静公废为庶人。
篡位之事,屡见不鲜。谢漪大权在握,等她斗败了太后,彻底掌控住朝堂,到时废了不听话的她,或是自立,或是自宗室中再择一稚子拥立也非难事。
刘藻问得认真。
谢漪心中暗叹,哪会有那样一日,她们之间,胜负早定,只要她在,陛下永远不会立于败地。
只是陛下又颇执拗,此时问得认真,不答怕是糊弄不过去,便随口道:“不敢担弑君之名。”
言下之意,留她一命。
留她一命,这大约已是最大仁慈了。
刘藻转开目光,不再盯着谢漪,心中又空荡荡的怅然。对昌邑王,她就是留了一命,只废为庶人而已。对她,也是如此。恐怕不论是谁当这皇帝,谢相都会这般抉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谢漪答完,礼尚往来,也问了一句:“那陛下若得掌大权,又会如何处置臣?”
刘藻正低落,闻言,大言不惭道:“椒房殿有卿一席之地!”
谢漪全然不曾作真,只当这是小皇帝有意戏弄她,又好气又好笑,斥了一句:“不许胡言!椒房殿是皇后居所,岂可玩笑?”
她自然知晓椒房殿是皇后居所,但若不是皇后之尊,其余乱七八糟的妃妾卑位,岂不是委屈了谢相。
刘藻看了谢漪一眼,不说话。
听闻孩子长到十五六岁,便会生出许多主见,不愿听父母良言,甚是偏执别扭,且还会忽笑忽静,喜怒不定。
陛下方才还甚气恼,此时却又心事重重,约莫就是这情形了。
看来教导孩子,还得多花些心思才好。谢漪暗自叹了一句。
她们入殿已有些时候。她与陛下在殿前那一番针锋相对,与她以下犯上,将陛下拉扯入殿一事,想必已传入太后耳中了。
谢漪达成目的,便欲告退。
刘藻见她要走了,幽幽地望着她,又默默地将目光落在衣冠上:“卿这就去了?。”
这已称不上暗示了,几是明示她方才拉她入殿时,说要为她更衣。
谢漪方才还想要多花些心思,眼下自也愿多些耐心。侍奉更衣不是什么大事,倘若她当真要做一权相,必会以为小皇帝有意羞辱,少不得以为受辱。但她不是。
谢漪走到衣冠旁,伸手抚了一下那轻软的衣袍,道:“臣请为陛下更衣。”
刘藻弯弯唇角,又忙在谢漪看她前恢复严肃,走了过去。
先是取下腰间佩饰。谢漪如宫娥一般屈身蹲下,抬手为她解美玉。取下的美玉、佩囊,放置在一方托盘上。而后再解腰带。
刘藻一声不吭地低头看,谢漪正低垂着眼眸,为她解开腰间的白玉带。这个角度看去,谢相真是温婉,又比平素,更添了几分柔弱。
刘藻看得入了神,谢漪替她取下腰带,又为她解开衣带,见她一动不动,不由抬眸望去,谁知她又在发呆。
谢漪无奈道:“陛下抬一抬手。”
刘藻闻言,忙将双臂展开。谢漪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她的腰,刘藻顿时脸颊通红,想要后退,又生生忍住了,目光则牢牢地锁在谢漪身上,不舍得挪开半分。
除下外袍,犹剩中衣。中衣丝绸所制,光滑柔软,柔顺的垂下,沾了汗也不怎么黏身,夏日时穿着,格外清爽。
谢漪却兀自心疼,怎么在宫中养了一年,还是这样瘦。
一时间,一人看着美色出神,一人自顾心疼,殿中悄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