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27)
谢漪与孙次卿一同,将此事压了下去。
这调令,是梁集前前后后,使力了二月,方达成之事。他将四孙之父,自淮南相调任邯郸郡守。以此使孙儿愈加显赫,可见仍欲将他那不成器的孙儿送入宫去。
赵嘉见谢相笑意讥嘲,许要在此事上作梗,不想她仿佛只是一提罢了,并未再说下去。赵嘉自以为谢相心腹,颇得重用,却仍时常猜不透谢相的心思。
他试探道:“陛下婚事,朝中常有人暗议,可见各有算计,君侯族中,六郎年岁,正与陛下相配,可需……”
谢漪看了他一眼。
赵嘉顿觉惊惶,忙低下头去,以示恭谨。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谢漪说道。
赵嘉一退下,谢漪便不打算再令旁人来议事。她已有一日一夜未合眼,又彻夜赶路,早已困倦得很。若不好生歇一歇,身子也吃不消。
每每这时,谢漪总觉自己老了。不过是一日一夜的奔波,竟已觉得肩膀酸疼。她也不敢在书房随意对付,而是回到寝居,由婢子侍奉着,脱下外衫,卸下簪钗,稍加梳洗过,躺到床上。
床榻绵软,谢漪整个身子放松下来。她的脑海中,思索起赵嘉之语。
陛下,确实该择婿了。
倒也不必非得文儿。文儿性情活泼,与陛下之内敛,似乎正可相配。但谢漪又觉,陛下怕是瞧不上文儿,文儿的秉性太过和善。和善之人,难免耳根子软,男子若不能坚定,怕是会使妻儿受苦。
夫婿是要好生相与之人。虽说帝王家,怕是求不来白首之约。但事关刘藻,谢漪还是欲为她考虑得周全些。
她总想陛下能事事如意的,可惜这孩子心思有些重。
刘藻还不知谢漪已在为她考虑夫婿之事了,也不知谢漪以为她心思重。
她倒不觉得自己心思重,她又想开了许多。
孟子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却无哪位圣贤指点,若是那“少艾”过于遥不可及,又该如何行事。更无人教她,若是那倾慕之人,恰与她对立又如何。
刘藻又想了两日,自觉还是且将正事做好,若是保不住皇位,不必说谢相,外祖母会受她牵累,汉室也会因她蒙尘,朝中再起狂澜,百姓必也受难。
而反过来,天下是她的,谢相自然也是她的。
这般思路,着实稚气得很。刘藻隐约想到,纵使有朝一日,她能执掌朝政,谢相也未必能使她如意。
她温雅端庄,是权倾朝野的丞相,纵然有朝一日落败,但傲骨犹在,怎肯与她一小小的孩子结好。
但刘藻不愿去想。
谢漪果真为她寻了一教习,来教她骑射。
桓匡许是老了,那回大病,一直不见好。刘藻正好腾出许多空来,练了两月,将马骑得稳稳当当的,又勉强将箭练得能射中靶了。
甘泉宫地势高,刘藻骑着匹小马跑了两圈,顿觉心情舒畅。身后十余名禁卫紧紧跟着,唯恐她自马上跌下。刘藻着了胡服,袖口扎起,干净利落,她自马上翻下,颇有些俊秀小郎君的气势。
胡敖忙端了巾帕迎上。
刘藻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她取过湿帕擦了擦脸,与胡敖道:“回去。”
她卯时起的身,来此跑了两圈马,还未至辰时。日头还不怎么烈,再跑上一圈,也是使得的。
胡敖见她此时就要回去,便问了一句:“陛下可是有事?”
刘藻一面往回走,一面道:“朕要出宫。”
胡敖大惊,正要劝,又想起,谢相与太后皆未禁陛下出宫,她要出宫,自是可以。胡敖又问:“陛下欲往何处?臣好也派人清道。”
刘藻目视前方,并不理会。
她至殿中,沐浴之后,换了身玄色的宽袍,宽袍齐纨织就,触手生滑,又束发戴冠,在腰间悬挂美玉佩囊。
乍一看,竟有儒生风采。
时候已不早。刘藻径直出宫。她在宫中守口如瓶,不肯泄露是要往何处去。胡敖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见陛下神采奕奕,唇角始终噙了抹笑,任谁都瞧得出她的喜悦,不由猜想,陛下可是要去见谢相。
那回谢漪派人查探太后与皇帝说了什么,查探三日,一无所获。这也是情理之中。太后若连一座小小宫宇都看不住,也就不必与谢相相争了。
只隐约查出,陛下与太后往苑中散了会儿步,中途更是将宫人全数屏退了。那日所言之事,怕是唯有太后与陛下二人知晓。
谢漪查不出,又见小皇帝重新振作,每日骑马习射,书简也未放下,过得甚是充实,也渐不再执着。
刘藻自骑了马,揽着缰绳,由着马儿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问胡敖道:“谢相府邸在何处?”
第30章
甘泉宫紧挨着甘泉山,一半宫殿林苑建在山坡上, 还有大半则在山下平地。自前秦起, 这周遭便无百姓踪迹,方圆百里, 不见民宅。
既无人烟,刘藻原以为出了宫门, 便少不得荒凉, 谁知虽不见人影, 然而道路宽阔, 野迹明媚, 一见之下, 不觉渺无人迹的荒芜, 倒要叹一声好风光。
胡敖虽也居宫禁,却知得甚广, 竟能答出谢相宅邸建在何处。
“此处算是谢氏别业了, 距甘泉宫不远,此去半个时辰可至。”胡敖回道。
他也骑在马上, 落后小皇帝半个马身,他们身后还有三十余名侍从,皆是羽林郎所扮,骑了马,腰间悬着环首刀, 打头二人乃是羽林校尉,在小皇帝后两个马身处, 随时维持着警惕。
刘藻勒住缰绳,马儿在原地踏了两步,方缓缓停下,垂下头颅,啃了几口道旁鲜嫩的草。
“大将军居何处?”刘藻又问。
怎地问起大将军来了?胡敖不解,却也详尽回道:“大将军居处与谢相相去不远,不但是丞相与大将军,许多大臣皆居那一片。”
胡敖与她解释了此处地势。
大臣们在这一带建别业是武帝朝始的,近宫禁处,不可居人,远一些又不便入宫,除甘泉宫内,北面风光最是秀丽,又甚清凉,官大些的,爵高些的,皆住在那一片。
刘藻听明白了,点了点头,重新一扯缰绳,道:“带路。”
三十余人,可谓浩浩荡荡。
行至宫禁五里外,渐渐可见着人影了。多是些少年郎相约跑马,也见了一架轺车,轺车上坐了一小女孩,与刘藻一般岁数,车旁跟了两名婢子,车后坠了数名仆役。
刘藻有事在身,未顾得上留意这女子,骑着马,自她身旁跑了过去,却不知那女子看着她的背影,忽羞红了脸,一直望着她走远了,方问身旁婢子道:“这是谁家小郎?”
婢子自是答不上来。
刘藻骑着马,一直到了胡敖所说的那一片,果见连片宅邸。她往后招了招手,胡敖驱马上前,刘藻待他靠近了,方问道:“桓师居何处?”
胡敖一愣:“桓、桓师?”
刘藻点点头,又问了一回:“朕要视疾,桓师居何处?”
“陛、陛下不是去访谢相?”胡敖颤声道。
刘藻笑了一下,那容色淡淡的,却使得胡敖慌忙垂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刘藻深知,她若直言要来见桓匡,恐是连宫门都出不得。她需一契机,接触朝臣。桓匡卧病不起便是她的契机。
胡敖且还猜不到陛下此时见桓师是何玄机,却本能地感知陛下此行必有些打算。
皇帝是一傀儡。所谓傀儡便得安安分分的,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做,只需占着那位置也就是了。然而哪个皇帝,甘心只做一木偶。胡敖早知陛下必会有所举措,却不想这一日来得这样突然。
小皇帝也不催促,四下望了望,仿佛赏景。
胡敖瞥了眼身后,那是三十余名羽林郎。羽林设立之初,武帝为建一支私军,用的多是六郡良家子,也有些孤儿。到如今,羽林已成了官宦子弟,晋升之阶。三十余人,不知其中按了多少耳目。
春和殷鉴未远,胡敖本不敢出头,但他看了看刘藻,暗自叹了口气——既已到了此地,纵使他不肯带路,想必陛下也有良策。
桓匡天子之师,朝廷自亏待不了他。他的居处,自然也在这一片。
刘藻使人敲开了门,门内出来一老仆,见了他们,疑惑道:“不知小郎是何人?”
桓匡卧病,视疾之人不少,只是那是卧病之初,二月过去,除却几名入室弟子,常来侍疾,已少有人上门。
胡敖上前道:“这是桓子的学生,特来探望。”
“学生?”老仆的目光在刘藻身上上下打量。
刘藻一笑,自袖中取出那枚武帝所赐的青鱼佩,递与他道:“桓师见了这枚玉佩,便知吾是何人。”
老仆闻言,神色一肃,见那玉佩质地莹润,如一汪绿油油的湖泊,萦绕着温润的光,便知这小郎来历不凡。他双手接过玉佩,恭敬道了句稍等,便入内去禀报,去时还不忘将门重新关上。
那扇黑漆漆的门再开,来的便不是原先那老仆了,而是一年过而立的男子,男子头戴高冠、褒衣博袖,步履匆忙。
他一见刘藻,连忙下拜:“家君卧病,不能亲迎,望乞恕罪。”
“吾视疾而来,怎能令桓师出迎?”刘藻笑道。
男子这才起身,侧身让到一旁,恭请小皇帝入门:“臣桓亭,领相府东曹椽一职。”
刘藻随他入内,道:“可是告假在家?”
桓匡有七
子,桓亭是他第五子,虽非嫡长,然而在京就近侍奉的,仅他一人。父亲卧病,为人子者,若不能告病侍疾,必会受人诟病。
故而桓亭回道:“正是。”
刘藻点了点头,也不与他搭话,跟随他往里去。
桓亭见她并不谈及朝廷之事,也是松了一口气。
桓宅甚是宽阔,两侧有廊依墙而建,正中一条石板路,直通堂前,如此一来,便显得十分幽深。
桓匡卧病,不能起身,故而不登堂,直往后院。
至一正房前,桓亭恭敬道:“请君入室。”
刘藻在门前,脱履,单着白袜而入。
桓匡躺在床上,手中颤颤地拿着那枚青鱼佩在看。他眼睛很浑浊,眼中光芒黯淡。刘藻自他病后,时常赐物赐药,却赐得不大真心。
她不喜欢这位老先生,因他顽固守旧,且冥顽不灵,也兴许先生无过,是她过于功利,不能潜心治学。故而二人能和谐,全是刘藻装得顺从听话,装得喜好儒家。
不知桓匡是否猜到她心口不一,但他其实颇为喜爱这师生缘不深的弟子。
他见了刘藻,抬起身子,欲见礼。刘藻忙跨上前,扶住了他,将他轻轻地安置回床上,道:“吾师免礼。”
桓匡的手因年迈,因疾病微微地颤抖,他将青鱼佩送到刘藻眼前,气若游丝道:“这玉佩珍贵,陛下可要、可要千万,保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