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17)
昭帝是她的丈夫,去年的冬至,他们还是一起过的。她虽在口上抱怨昭帝太过遵礼,但这未必不是一种怀念。
刘藻忽然想起,四月中,她与昭帝先后染恙,她痊愈了,昭帝却在三日间重病驾崩。
“昭帝是否身体不太健朗?”刘藻问道。
太后回过神来,语气倏然淡了下来,不复方才亲和:“昭帝体格健壮,骤病而崩,我与群臣皆意外。”
她突然冷了下来,刘藻唔了一声,也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春和,见氛围冷然,笑着插了一句:“臣闻昭帝五六岁时,武帝便因他体健聪慧而多加宠爱。”
刘藻惊讶,望向春和:“哦?”年少体壮,可见底子打得不错。
春和小心地觑了太后一眼,继续道:“正是,臣位卑,陛下即位前,居中黄门之位。却甚少听闻昭帝染恙。”
这便奇怪了,一体健之人,急病而去,听来似乎怪异。刘藻凝神思忖。
“先帝病时,我日日侍奉榻前,本以为不过小恙,三两日必好,谁能想到……”太后说着,眼眶微红,眼泪泫然欲下。
刘藻顿觉愧疚。昭帝驾崩不足一年,太后与他少年夫妻,自是想念,她却当她面频频问起昭帝之死,未免太过伤人。
刘藻顿了顿,歉然道:“太后节哀。”
太后弯了弯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落,凄然而美艳,低声道:“多谢陛下宽慰。”
刘藻心怀不忍,转开眼去。
幸而这只小小插曲,太后未沉浸悲痛,拭泪之后,照常言笑。刘藻却有些不好意思,她本就说得不多,之后便更是少言。
近午时,前往外祖母家中的礼官匆匆回宫。
刘藻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忍住心急,待礼官行礼之后,方淡然问道:“外祖母可好?”
礼官直起身来,显出为难之色,抬眸望了眼刘藻,方恭敬回道:“老夫人不在家中。”
不在家中?刘藻大惊,外祖母无亲无朋,甚少外出,怎会在年节时离家,她直起身,急问:“去了何处?”
礼官看了看刘藻,又看了看上首的太后,小声回道:“臣自老夫人家中仆妇口中打听得,老夫人差不多半年前,便被谢相接去府中,之后再未归家。”
刘藻跌坐回榻上,满面不敢置信。
太后眼睛还红着,嘴角却朝上扬了扬,只是瞬息,她便显出担忧之色,问礼官道:“可查明了,当真是在谢相府中?”
礼官答:“臣还问了邻里,的的确确被谢相接走了。”
太后看了眼刘藻,摆了下手,示意礼官退下。礼官见此,忙消无声息地退出殿外。
小皇帝起先震惊,而后愤怒,紧接着便是颓丧,好似教什么人背叛了一般。
太后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她今日早早地来,在宣室待了许久,不正是为了看这一幕。那老妪在皇帝心中有多重,谁人不知。谁得了她,便可使小皇帝俯首帖耳。但是话又说回来,控制起老妪固然可使小皇帝言听计从,也同时将她推开,使她生恨。
谢漪先她一步,将老妪接入府中,她不及谢漪高瞻远瞩,可一步未必就是她败了。
太后叹了口气,状似关切:“此事陛下竟不知么?”
刘藻恍惚道:“不、不知。”
太后自以为得计,说道:“谢相接老夫人入府,多半是好意。她为陛下择桓匡为师,便是出于好意,桓匡虽迂腐了些,却是先帝之师,朝中还有不少他的弟子。陛下得他扶助,是一极大助益。”
刘藻转目过来,她知桓匡是先帝之师,却不知他还有许多弟子在朝为官。
“谢相当年是帝党。昭帝冲龄践祚,大权落入梁集与大将军之手,他要夺权,少不得与这二人周旋。可惜昭帝年少,哪里能斗得过两位老臣。”梁集是她的父亲,她此时提起,竟是与提及大将军一般口吻。
刘藻重新坐直了身子,专注地望着太后。
太后也不停顿,径直往下说:“幸而有谢相辅佐。陛下恐怕不知,谢相宦途颇为不易。她是卫皇后抚养大的,本该安逸富贵,可惜巫蛊之祸,将卫氏一门都扫了进去,卫皇后与卫太子先后自尽。她在宫中,不知怎么保全了下来,武帝悔悟后,不免对卫氏有所补偿。”
太后说的是十三四年前的旧事,那时谢漪也只十四五岁。
“可惜卫氏自大将军过世,便无成器之人,全部加起来,还不及谢漪一人。谢相的母亲卫少儿是卫皇后幼妹,她嫁入谢氏,是第二嫁。谢相虽不姓卫,却与卫皇后最为亲近。武帝便将补偿都落在她身上,先让她出仕,后将她安排到昭帝身旁。”
“谢相辅佐昭帝,得了昭帝全部信任,昭帝十四五岁,谢相频频用计,使他组起帝党,能与梁集、大将军抗衡。至十七八岁,帝党势力壮大,竟有压过两位老臣之势。昭帝掌握大权,顺势拜谢漪为相。自此,谢相后半生本该顺了,谁知昭帝却因病驾崩。帝党分崩离析,她收揽十之七八,余下二三或入梁集之手,或入大将军之手。”
刘藻听到此处,立即明白过来。
为何桓匡迂腐,昭帝却忍了他六年之久,因他弟子众多,是最好的媒介。帝党中必然有许多是桓匡弟子。谢相收拢十之七八,但未必就稳了,大将军虽归附她,也未必多真心,她用桓匡为帝师,是为安抚帝党之心。桓匡弟子因此受益,余下之人也会念及先帝旧恩。
难怪她说,“天下间若有一人可为帝师,必是桓师。”
刘藻气得要命,拢在衣袖下的手不住发抖。
用桓匡为帝师,多好啊。既可使她满耳朵《诗经》,不通朝政,还能笼络人心,巩固大权。这还不止,她还将外祖母拿捏在手。哪怕为了外祖母安危,她也只能听命行事。
刘藻的心冷透了。她闭上眼,双唇紧抿。
太后在旁,看得兴致盎然,小皇帝生气而克制的模样真是可爱。她也不再说下去,点到为止。正想着等陛下稍稍平静些,再提一提一同对付谢相之事,不想只过了数息,刘藻便睁开眼睛。
她的眼中很冷静,冷静得多了头,转目望过来,太后一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说起旁的事来。
刘藻照旧听着,起先她的神色还有些僵硬,说上几句话后,又平淡起来。太后暗示了几回,可与她联手,压制谢漪,小皇帝都像没有听懂,不肯接茬。
太后不由怒从心起,不知谢漪给小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分明已是怒火中烧,竟仍不肯与她结盟。
一日下来,又不欢而散。
太后一走,刘藻便唤了一名宦官近前。宦官不知陛下因何传唤,跪在殿中,恭敬等候吩咐。
刘藻打量了他片刻,道:“你去上林苑做马监吧。”
此言一出,宦官大惊,连春和都是讶然。
刘藻笑了笑,点点头,道:“去吧。”
宦官抬头,对上皇帝的目光,骤然明白了什么,俯身顿首,退下了。
刘藻看着他退出殿外,脸上阴沉下来。
春和仔细串联今晨之事,方想通其中缘由。
陛下遣人往外祖家,并无多少人知晓,她并未直接见礼官。晨起不久,她召了这宦官单独入殿,说了两句,之后那宦官就不见了踪影。眼下看来,他是去向那礼官传令去了。
太后今日忽然到来,又待得这样久,本就反常。陛下中间一串联就想明白了,那宦官向太后报了讯,他是太后的人。
只是不知陛下如何断定告密的是宦官,而不是那礼官。
春和不知,刘藻自然一清二楚,她之所以选那礼官,是因那名礼官是谢相的人。谢相与太后正势如水火,哪会向太后传讯。
她赶走了宦官,想了想,又令胡敖来补了他的位。朝中她做不得主,未央宫却是她说了算。
处置完了此事,便余下谢漪之事。刘藻光是想一想都气得咬牙切齿,她这般信她,纵然不知她有何私心,纵然有所怀疑,也愿再等一等,等情形明朗些,而非与太后联手对付她。
她甚至让谢漪为她揉揉小腹,一点也不防备!
可她就这样对她!!
全是利用!全是蒙蔽!
刘藻按捺下怒意,隔日照常往柏梁台。她要待下学后,再召谢漪来,问个明白。刘藻一路走一路想,不过谢漪此人心机深沉,她就算当面问了,她也未必搭理,或是避而不答,或是不加理会,必不会坦言相告。
刘藻又想,或可与太后联手。只是她再怒,也未丧失理智,与太后联手,不过是去一狐狸,又来一豺狼,未必就好。
但再不好,也好过比眼下困于《诗经》,不能脱身。她心绪起伏,已倾向于太后。
待至柏梁台,她已平静下来,容色沉静。
天寒,四面门窗紧闭,阁中点了灯烛。刘藻推门而入,正要与往日那般,免了桓匡行礼,却惊讶发现,今日在此的并非桓匡,而是谢漪。
屈服
柏梁台乃是武帝所建,原处长安北阙,其势之高,上林苑、昆明池皆尽收眼底。后柏梁台骤然失火,宫室华舍皆作尘土,只余下高台耸立。武帝却并无多少遗憾,他在高台上再建宫苑,建出了一片宫殿群,取名建章宫。
刘藻如今读书的柏梁台是武帝末年时复建,在未央宫内,昭帝曾在此俯瞰未央,临风作赋。桓匡以为居高则目展,迎风则神清,此处正合天子进学。刘藻那时还不知此人是一顽固迂腐的老头儿,高高兴兴地令人准备,将进学之址选在此处。
高台周围,无宫宇遮挡,一入冬,寒风凛冽,台阁嗖嗖作响。
刘藻入阁,见谢漪,只以为天寒使人恍惚,她看花了眼,定足再观,才确认当真是谢漪。
谢漪坐在案后,闻声抬首,从容而起,冲刘藻弯身一礼,口道:“拜见陛下。”
刘藻道:“免礼。”
谢漪直身,与她笑了笑:“岁寒,桓师老矣,不能承受,托臣来为陛下授课。”
刘藻一个字都不信,桓匡虽老,却甚体健,这等寒意,只怕还冻不着他。刘藻本就对谢漪存了怀疑,此时更是觉得她又在酝酿什么诡计。
刘藻点了点头,道:“有劳谢相。”
二人话毕,各自入座。
谢漪容色温雅,一双眼眸却深似漩涡。她今日未着官袍,只一身曲裾,衣摆曳地,梳垂髻,青丝柔顺,披在身后。她的双唇似乎上了口脂,一抹嫣红,却不艳丽,肌肤胜雪,修眉细长,美人之韵,在乎色,更在乎神。
那一双眼眸,正是□□所在。只被她轻轻瞥上一眼,足使人惊心动魄。
“陛下爱听武帝朝的旧事。武帝好兵事,击匈奴、征百越诸事,陛下想必都听过了。今日不如,就说说古时的一则战事。”谢漪也不摊开竹简,跪坐在案后,双手置于膝上,腰身挺直,宽袖展开低垂,覆在她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