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10)
刘藻在殿上见过太后,但未仔细端详,她再见到太后时,太后已换下朝服,穿了一身裙裾,倚坐在一张宽榻上,见了她来,与她笑道:“按理,陛下当居未央宫。可陛下年少,还是个孩子。我怎放心陛下独居一宫。不如就留在长乐宫,也好照料衣食。”
私心
刘藻当即明白过来,为何谢相百忙之中,仍匆匆赶来,与她说了长乐宫与未央宫的区别。她若居未央宫,有宫卫保护,安危无虞,若留在长乐宫,便会被看守起来,掌控在太后手中。
刘藻在小宫苑中囚了二十四日。二十四日间,她耳目闭塞,行止受阻,每日所见,只那处小院与一方小小的天空,犹如飞鸟囚于笼中。她自是不愿再被看守起来。
说来也怪,当着谢相的面,她专注于心中疑惑,到了太后跟前,她则全神贯注地戒备起来。
“朕年少践祚,尚有许多事宜,要学习,到时宫中不免臣属往来,恐扰了太后清静,不如就依祖制,居住未央宫。”刘藻慢慢地说道,一面说,一面斟酌词句。
太后似是早有所料,她自宽榻上起身,一旁的宫娥忙上前侍奉。太后摆摆手,示意她退开。宫娥便又无声退回远处。
“可是丞相与陛下说什么了?”太后坐起来了,身子却仍如躺着一般,柔若无骨,语调亦带着一番慵懒,说的话却直中要害。
刘藻哪里是太后的对手,何况谢相来时,女官瞧见了,她纵然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刘藻干脆说了实话:“谢相只是与朕说了从前不知之事。”
“呵,”太后轻笑一声,“她倒是下手快,只是陛下何以就信了她?”
刘藻心中愣了一下,不错,为何她就信了谢相。但她面上却未表现出来,依旧沉稳说道:“朕生长于宫外,朝中诸事,皆是不熟,来日还要倚仗谢相辅佐。”
她说罢,便留意太后的神色,她推断了一件事。太后与谢相是同一阵营的,她们都要另立新君,眼下新君已立,太后与谢相这同盟,兴许就要破裂。
“倚仗谢相辅佐?如此说来,陛下对谢相是深信不疑了。”太后竟不恼怒,她站起身来,走到皇帝面前。
皇帝再度意识到,太后还很年轻,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刘藻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欲退开一些,又觉如此未免示弱,便只好立在原地,任由太后靠近。
同是女子,太后与谢相不同,她犹如牡丹,慵懒华贵,却又挟威势。
走到皇帝身前半步处,太后终于止步。刘藻也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提起戒备来。
“陛下便未想过,谢相有何私心?”
刘藻一怔,她的确未曾想过,她知太后的私心,她欲将她变作傀儡,独掌大权,却未想过,谢相有何私心。
这一念头刚出,刘藻又觉不对,太后的私心也并非她亲眼所见,而是昌邑王与谢相暗示的。她忽然想起那日,胡敖与公孙绰与她讲述当年武帝朝时的旧事。同一件事,二人却是截然不同的说法。那时起,刘藻便知,宫中之人所言之事,未必是实话,有时他们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在说谎。
那么,昌邑王与谢相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太后当真是要将她作为傀儡?谢相特意赶来,暗示她当居未央宫,有何私心?
太后间刘藻神色变幻,不由笑了一笑,继续道:“谢相可不简单,陛下切不可小瞧了她。她今朝年仅二十八岁,以此少龄而居相位者,古之少有,陛下不妨试想,她究竟,有没有私心。”
谢相有没有私心,刘藻以为是有的,但并非是因太后挑唆,她早有怀疑,只是未曾断定罢了。
“但凡是人,总有私心,谢相有,太后有,朕也有。”刘藻的语气淡了下来,依旧不松口,留在长乐宫。既然谢相特来暗示,太后亲自召见,可见皇帝居住何处,自己是能说上些话的。
太后原先以为刘藻不过是名孩子,且还是宫外长大,养得不谙世事的孩子,先前中黄门曾有奏禀,皇孙怕是早慧于常人。那时她忙于谋划废黜昌邑王之事,未曾上心,眼下看来,新君果真早慧,难以常人度之。
“陛下有何思量?”太后又问。
刘藻沉默片刻,答道:“登基大典总要准备些时日,暂且不忙定下此事。”
太后望着她,摇了摇头:“看来陛下心志颇坚。”
刘藻打起精神,预备应付太后接下来的为难。
不想,太后忽然显出阑珊之色,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刘藻惊讶,将她送来此处的女官,悄无声息地上前,恭声道:“太后要歇息了。”
刘藻又看了太后一眼,她已躺会宽榻上,合上了眼,不再看她。
这回,女官未再将她送回那处小宫苑,而是将她带到永寿殿。
永寿殿与长信殿相距不远,是一处大殿。较之她先前所居小宫苑不知大了多少倍。殿中有许多宫人,来来往往地忙碌,刘藻一时辩不过来,更不必说记下他们的名姓。
女官将她送到,便退下了。刘藻入殿坐下,看了看殿中的陈设,又小心地拿起一旁几上放置的两卷竹简。竹简珍贵,她在外祖家中,不怎么见到,故而格外爱惜。殿中还有许多华贵而价值万金之物,譬如墙上所悬青铜剑,想必便是出自名家之手,然而刘藻却只看中竹简。
待将竹简展开,大略看过,方站起身来,走到那青铜剑前,伸手将它提了起来。
青铜剑极重,刘藻在手中握了片刻,便觉得沉,她手握剑柄,将剑拔出,眼前剑光一闪,便见剑刃锋锐。再往外拉,可见剑身上刻有二字,二字是小篆,并非时下常用的隶书。刘藻辨了辨方认出是赤霄二字。剑身寒光逼人,有如霜雪。
是把好剑!
刘藻叹道,又惋惜,可惜沉了些。她得习些武艺才好。听闻武帝便颇具武德,能在马上挥剑斩旗。
她从前从未想过要习武艺,只是眼下,却自然而然地在心中想起了这一遭。
刘藻又将剑置回原处。
门外传来脚步声,刘藻转身,便见胡敖与公孙绰走了进来。二人一入门,便在她身前跪下:“拜见陛下。”
刘藻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不必多礼。”
她方才在太后面前,一口一个朕,眼下见了熟人,却有些羞赧起来,温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胡敖答道:“太后派臣来,命臣好生侍奉陛下。”
公孙绰立在一旁,没有插话。
刘藻点了点头:“也好。”宫中到处是人,却无她相识之人,有他二人在,到底能多上几分慰藉。
胡敖与公孙绰侍奉了她二十余日,知她喜静,拜见过,便不再开口,悄声退下了。
刘藻看过了书简与剑,开始思索起太后的话来。谢相也有私心,她的私心是什么?刘藻还年少,许多事是不懂的,要她去猜一国相邦有何私心,未免太过为难人。刘藻毫无头绪,只是她想起了一事。
谢相与她相处之时,显得十分坦然,但有所问,必有所答,唯有二事,她皆避了过去。
一是十几日前,刘藻当面问她,为何要在大局已定之时,谋废立之事,而非先帝驾崩之初,与太后一起拥立刘建,那时拥立刘建,岂不是更为顺势而行?
二是今日,她问她,如何断定她便是卫太子之女。她在宫外,又甚少出门,纵使有人换了她,也能神鬼不知。谢相何以这般肯定,她就不怕当真乱了刘氏血脉?
刘藻忽然有所感悟,这二事虽不相同,却都与她有关。
来处
永寿殿是一处大殿,殿中宫人环绕。除胡敖与公孙绰外,刘藻一个都不识得。他们如最初的胡敖与公孙绰一般,不敢直视新君,亦不敢与新君多说半句。
刘藻明白,她的牢笼不过是自一处小宫苑,改成了一座大殿。胡敖与公孙敖是太后与她示好,其余监视她的宫人,则是太后的警告。
刘藻照常起居,落入旁人眼中,显得新君泰然自若,气度非凡。刘藻自己却知晓,她不过是毫无办法,暂且蛰伏,寻求脱困之法罢了。
宫人们步步紧守着她,更衣、用膳、读书、就寝,无一不分离,胡敖与公孙绰虽在,却只可照料新君起居,便是单独说话,都无时机。
如此看来,太后对她的看守,较之先前,更为严厉。
但也有不同之处。
刘藻每日还需面见大臣。前来觐见的大臣,多是太常寺的属官,分别是太史,太乐,太祝,太宰,太卜,他们前来来为新君讲解登基之时所用礼仪。
这时刘藻才知,登基大典不仅仅是昭告天下当今天子换了何人而已,还需祝祷上天护佑大汉,敬告先王哪一名子孙登上皇位,这些便是祭祀。
祭祀之典极为郑重,要紧不下登基大典,还有大臣称,昌邑王之所以不能保住皇位,便是因他登基之后,对上天与先王心存不敬,竟连高祖都未祭拜。故而这回,太常寺的属官们格外尽心。
他们日日都来,太史为新君讲授天时星历。
太乐讲授祭祀乐舞。
太祝讲授祭祀之时所用祝词与如何迎送先王诸神。
太宰讲授祭祀之时所用礼器鼎俎。
至于太卜则是卜算吉凶。
刘藻起头听得很专注,渐渐地她便走起神来,觉得这般郑重敬畏地祭祀先王与诸神,似乎并不会得到上天格外厚爱。她生长于民间,纵然不常出门,每年也总会有几趟外出的时候,她见过百姓的苦难,听过生灵的艰难,也常闻何处洪水,何处旱涝,时常有天灾降世。
那时可不是不敬上苍的昌邑王在位,那时是先帝治理天下,祭祀之时必是极为恭谨庄重。
但太常寺的诸位属官皆是面目严肃,口气郑重,刘藻便将这些怀疑都留存心中,并不说出来,甚至认真地听讲,力求登基那日一步错都不出。
除去太常寺的属官,刘藻还见过几回御府令。御府令掌天子袍服冠冕,她来为新天子量体裁衣。
刘藻见了她,倒是挺高兴,因她是名女子。吕后称帝后,以姓为号,朝堂郡国皆尊称她为吕帝,及至吕帝驾崩,亦是称呼不改。她有诏令,女子可继承大统,亦可封侯拜相。
大汉以孝治天下,文帝刘恒原是代王,吕帝将他自代国接入京中,立为太子,与他有养育之德,栽培之恩。文帝即位后,不能违背吕帝的诏令,也会拔擢女子为官。后来的皇帝皆是文帝子孙,这条诏令自然不曾废弃。
然而,当真能入仕的女子,却没有几人。
谢相是她见的第一人,御府令则是第二人。
刘藻很有兴致,主动与御府令说话。
“这衮冕真重。”刘藻换上衮冕,只觉身上不知重了多少。
御府令显出一个微笑,恭敬道:“天子仪态,自是威重。只是陛下不必常着衮冕,一年间除正旦、寒食等祭祀之日,以及每月大朝,便只有大婚、及冠,加封皇后……”御府令说到此处,惊觉自己口误,忙请罪,“仆臣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