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102)
人之寿数,皆有定数,太医令所言是延寿之法,却不敢说如此行事,必可延寿。他战战兢兢道“或、或可延寿。”
或可。刘藻怒意又上来了。太医令察觉氛围不对,忙补上一句“但忧思过甚,辛劳无度,必伤及寿数。”
刘藻聚起的怒气顷刻间又散了去,无力弯曲了脊梁,挥挥手,道“退下吧。”
太医令忙不迭地下去了,仿佛躲过一劫,逃出生天。
刘藻则抬手捂住了额头,不可忧思,不可辛劳。可偌大一个天下,丞相哪能不忧思,不辛劳。若去谢相相位,藏于后宫之中,刘藻却是舍不得。谢相不该如那等依附帝宠,甘愿将自己拘束在一道宫墙之中的女子一般,草草度一生。
接下去数日,刘藻皆在想此事。
时下之人,能到五十,便不算短寿。能到七十,则寥寥无几,称之为古来稀,便是说,自古就很稀少。
刘藻算着年数,只觉时光紧迫,每过一日都万分不舍。她常欲召见谢相,又或是她去相府。但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她不能自乱阵脚,必得一击即中方好。
政事再忙,都显得没滋没味。刘藻并未将希望寄托在谢文一人身上,她还有备选之人,若谢文挑不起重任,她便会换人顶上。此事虽未与谢相说起,但谢相多半也知。故而近些日子,谢相处也在着手,为谢文铺平道路,好使他尽快上手。
皇帝做得久了,便会越来越顺。长安城中暗流涌动,刘藻却不觉得如何艰难,许多举措行来,皆是得心应手。
这日微雨,她在太液池畔信步而行,欲散散心。
池畔飞花零落,被雨水打湿,落入尘埃之中。刘藻望着池面雾气,忽而有些恍惚,仿佛有一年,也是如此落着雨,她登神明台卜了一回,卜算她的姻缘。
这般想着,她抬首望去,便见神明台矗立前方,其高临九阙,恢弘之气,震慑寰宇。
刘藻吩咐左右“备宫车,登神明台。”
数年不曾临此地,台上仍旧烟雾缭绕,又因下着雨,气息清冽,犹如仙境,使人如在云端。方相氏领着十余名巫祝出迎,见过礼后,他恭敬问道“陛下降临,可是有事吩咐?”
刘藻看了眼他身后的巫祝,道“都退下。”
那十余名巫祝摄于天子威严,头也不敢抬,无声地下去了。
方相氏大胆一些,望着皇帝的面容道“多年不见,陛下仿佛有了烦心事?”
若是从前,刘藻多半随意一笑,心下许还会嘲讽一番,方士总是喜爱故弄玄虚,好为自己招揽生意。然而此时,她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只负手在后,举步往前。
方相氏侍奉在侧,看出皇帝心事重重,也不敢擅自开口了。二人走得十分静默。行至那座铜铸的仙人像前,刘藻停住了脚步,抬头望去,擎伞的宫人极具机敏,恰到好处地将伞往后移了几寸,既使陛下能望见仙人的顶部,又使雨水淋不到陛下身上。
刘藻看到仙人手中托着的玉盘,语气恍惚道“朕上回来,你说仙人所接仙露,乃天之琼浆玉液,有延年益寿之奇效。”
“是。”方相氏回道。
刘藻将目光自仙人身上收回,转而望向她身后的方相氏,语含希冀道“这可是真的?”
这一回,方相氏便没了上回的殷切,反倒退缩起来,含蓄回道“陛下,心诚则灵。”
刘藻的目光黯淡下来,继而自嘲一笑,举步道“去歇室。”
歇室与上回来时别无二致,室中焚香,使人清心静气,那用以占卜的龟壳仍在高几之上。
刘藻寻一枰坐下,静望窗外雨水与雾气,沉静道“上回卿为朕拆字,解得有些准头。今朕有惑,仍要卿来卜一卦。”
生老病死,既然是命定,她或可问一问上天。
方相氏慎重道“不知陛下今次要卜何事?”
刘藻张了张口,又合上,心下几多变换,过了许久,方如下定了决心一般,断然道“卜寿数。”
方相氏眉心一跳,神色间清晰可见地紧张起来,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显出术士方有的绝尘飘逸,淡然问道“以何为卜?”
刘藻思索许久,仿佛不能决,半晌,方迟疑道“便如上回一般,拆字罢。”
其余卜法似乎更为正式,也更能上达神明。可刘藻不敢用,只恐神明不怜悯。上回的拆字还算准,她便想,不如拆字,拆出来若是好,自然是好,若不祥,也可推称方相氏学艺不精,测不准。
还未开始,她便存了这样的心思,只愿得一个好结果。
“敢问陛下,卜何人之寿?”方相氏的声音传来。
刘藻正色,十分严肃道“丞相。”
皇帝亲来问一人的寿数,此人自不会是无名之辈,闻丞相二字,他也未多意外,而是有条不紊地说了下去“请陛下赐字。”
刘藻起身,至书案前提笔,想了许久,方在竹简端端正正地落下一个“汉”字,大汉的汉。
方相氏捧起竹简,到眼前细观。刘藻手中还执了笔,她侧身看着他,身形因忐忑而僵直。方相氏容色几多变化,越来越凝重。
刘藻抬手,按在书案上,指尖因过于用劲而泛白。方相氏将竹简双手捧着,放归案上。刘藻眉心一颤,她几乎要退却,说不必卜了,然而开口,却是“如何?”
第115章
青铜所制的香炉袅袅散出白烟, 刘藻的面容在香烟后, 氤氲模糊。方相氏在她身前跪下, 身子伏地, 道“此天机也, 臣不能卜。”
刘藻一股期望与忐忑交融, 提在了胸口,被他一说,竟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坐回了枰上。
她扯了下嘴角, 冷声道“上回要你卜这天下, 你称不敢卜,今要你卜丞相之寿,你说不能卜。朕竟不知自何时起, 连丞相的寿数都成了天机。究竟是你不能卜,还是你学艺不精, 不会卜?”
方相氏也奇怪,以他本事, 纵不能窥全貌,多少也能见几分边角。然而谢相命轨却在重重烟雾之下,未露出一丝蛛丝马迹。方相氏以额触地, 回道“臣无能, 不能卜, 卜之无果。”
他为方相氏多年,居神明台, 每有祭祀,皆由他通达天意。他的能耐,刘藻是知晓的,见他咬定卜不出,不免陡生疑虑。她将目光转到竹简上,缓声道“那便卜朕心想之事能成否。”
方相氏伏在地上的身形一顿,抬首望向皇帝“以何为卜?”
刘藻迟疑片刻,仍旧看着竹简,抬了抬下巴,道“仍以‘汉’字为卜。”
这回倒不那么迷雾重重了。方相氏双目清明,直起身,朝着竹简看了两眼,并未思索多久,便道“陛下自入此室,几度迟疑,可见所卜之事,甚是棘手。”
刘藻不语,屈指叩了两下几案,示意他说下去。
方相氏续道“汉,高祖所定之国号也。陛下以‘汉’为卜,即以天下为卜,可见此事乃惊动寰宇之大事。震惊寰宇,且极棘手,陛下仍无退缩之色,可见势在必行。既是势在必行,却又迟疑,必是忧大事不能成。”
刘藻仍自不语,她心愿之事自是顺利立后,好与谢漪相守百年。可此事阻碍重重,她虽坚决,却也难免忧心不能成。
“汉左为水,水属柔。右侧则是难字去隹,隹,翅也。去翅,则为缓。故柔缓则为汉,汉即天下。陛下徐徐图之,则事可成,天下在握。若行得急了,便是‘有翅’,有了翅就是难了。”方相氏一口气说罢。
言下之意,便是事能成,但忌急忌躁。
“徐徐图之……”刘藻喃喃道,“莫非朕蛰伏多年,仍是操之过急?”
她声音虽轻,但室中无声,再轻都格外清晰,一字不落地落入方相氏耳中。方相氏不敢应声,他悄悄地又看了竹简两眼。他曾在传到神明台的诏书中见过陛下的字,写得威风四溢,遒劲有力,但这汉字却稍显凝滞,可见陛下心中甚为忧虑,唯恐事不能成。在意太甚,只恐适得其反啊。
二人各想得出神,室外宦官贴着门禀道“陛下,丞相求见。”
谢相来了。刘藻下意识地坐直了身,方才还疑虑重重的眼眸顷刻间明亮清澈。她正欲令请进来,忽想起书案上的竹简,看了方相氏一眼。方相氏会意,将竹简收入袖袋中,垂首退至一旁。
“宣。”刘藻高声道。
话音一落,室门自外推开,谢漪缓步进来。她穿着正式,一看便知是自衙署过来。
“拜见陛下。”谢漪弯身下拜。
“免礼。”刘藻说道。
谢漪直起身,方相氏在她行完礼后,对着她无声地拱手下拜,谢漪回之一颔首,二人便算是见过礼了。刘藻示意宫人看座,一面与谢漪道“谢相如何过来了?”
有小宦官奉了坐席上来,置于谢漪身前,谢漪道过谢,身姿端庄地跪坐在席上,回道“臣往宣室奏事,却扑了个空,得知陛下在此,便过来了。”她说着望向方相氏,唇畔带了一缕浅浅的笑意,道“陛下驾临神明台,可是有不解之事,来请方相氏卜算解惑?”
皇帝素以为神明之事,虚无缥缈。平日里不怎么上心。她骤然来到此地,多半是为占卜。谢漪语气轻缓,想是心情不错,刘藻光是看着她的面容,都觉得甜蜜起来,也微微弯起唇角,答道“确实是来卜算的。”
能使陛下烦忧,以致向神明问策的,也只有她们的事了。谢漪关切问道“如何?”
刘藻的目光在她发间一转,想到徐徐图之四字,心下忽觉酸涩。她不愿谢漪担忧,便简明道“吉。”
谢漪留意她的容色,又环顾四下。四下井然,寻不见占卜之物,可见是在她入内前便收起来了。她又观方相氏,方相氏自她入内,便是静默,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这氛围分明是凝重。
“许久不曾来此,陛下可愿容臣伴驾,四下走走?”谢漪问道。
刘藻自然说好。
外头雨尚未停,仍旧是不大不小的下着。雨丝细密,伴随微风,斜斜地打在池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刘藻亲自擎伞,将谢漪纳在伞下,自己倒有大半露在外头。
谢漪看着,握住伞柄,往她那侧移了移,又摸了一下她的手背,责备道“阴雨天,带湿冷,陛下该多添一身衣衫。”
刘藻倒不觉得冷,却仍是好脾气地道“记下了,下回一定多添一身。”
总是下回下回,真到了下回,她又未必记得。谢漪叹了口气。再是位高权重的人,身边都不能缺贴心人,否则倒当真高处不胜寒了。可萌萌在亲缘上偏偏极薄,自幼无父无母,与宗室断绝,而今宫中,连一个能不惧她,一心一意关心她的人都寻不出。谢漪每想起这一处,都觉心疼,忍不住絮叨了她两句“你既答应了,便记在心上罢,别叫我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