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50)
她着实心灰,又想既已做到了这一步,她们已然生疏隔膜,又何必因太后那几句话再生波澜?不如就此形同陌路,待陛下长大些,放下了妄念,她兴许还能听她真心实意地唤一声姑母。
可皇帝憔悴的气色,又使她不得不担忧。幕僚查不出,更显得事态严重。隔日,谢漪便暗令人寻了胡敖来。
胡敖匆忙赶来,到时,口中还喘着气,见了谢漪,先行了一礼。
谢漪径直问道:“这几日温室殿中有何大事?”
胡敖不敢泄露禁中事,然谢相亲来询问,他又不敢不答,纠结之下,终究还是畏惧谢漪更多,且又担心皇帝当真有个好歹,他又如何担得起那大罪,跪在地上,回了话:“陛下重疾,卧榻数日。恐朝中惊动,特下了诏令封口。前两日本已好转,可昨日出门一趟,回来病势加重,夜间又发起热来,到此时都未退。”
胡敖满面愁苦。
谢漪心头一颤,道:“领我去看。”
有刘藻下令在先,胡敖本不敢答应,但一来他知陛下与丞相其实并无相争,二来陛下若久病不愈,也瞒不久,朝中总得有一人为陛下主持大局。
他咬了咬牙,担下了这干系,领着谢漪入了温室殿。
殿中门窗紧闭,满是药味,谢漪至床前,刘藻闭着眼睛,脸色枯黄,嘴唇干得起了皮,烧得不省人事。谢漪看了一眼,立即令太医令来,询问病情。
皇帝病了这么多日,总算有一个能主事的人来了。太医令一人照看着陛下圣体,早已慌得不行,闻丞相发问,在皇帝病榻前就跪下了。
谢漪见他这一跪,心都揪了起来,强自稳住心神,道:“详细禀来。”
“陛下这是心病,脾脏皆伤,又着了凉,两下里一冲,就病了。养了几日,总算好些,昨日有人入殿密禀机宜。陛下竟不顾病体,强行出门了半日,回来后,病气复发,再度卧床。”
谢漪听到这句不顾病体,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转头看向刘藻,刘藻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老老实实的,显得那般乖巧脆弱。谢漪不由就想起昨日,她从陛下身旁走过时,陛下陡然间灰暗下去的双眸。
“下官无能,不善风寒之症,欲荐一人,为陛下诊治。”太医令又道。
谢漪望着他,道:“不论你荐了何人,陛下有恙,你也同罪。”
太医令岂有不明白的,又知丞相此言,便是允了,忙叩头退下,去寻人来。
刘藻一直没有醒来。她也不是一味地发热,而是一时冷一时热,反复不定。谢漪守在床前,不时摸一摸她的额头,见她体热下去了,来不及欣喜,便见她脸颊潮红,重又滚烫起来。
太医令回来得颇快,他所荐也是医官,乃是一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上去十分可靠。
老医官上前,也抹了把脉,又道了声陛下恕罪,颤着声掀开刘藻的眼皮来看,看过,叹了口气,与谢漪拱手道:“这是病上加病,若再反复,恐是要成沉疴宿疾。”
真成了沉疴宿疾,身子也就垮了。
谢漪心底一片冰凉,她回头看了眼刘藻,忍住了心慌,与那医官道:“好好治,治好了,你便是大汉的功臣。”
医官岂敢不尽心,忙称诺道:“下官必竭尽全力。”又叹息道,“陛下这病,也有心事凝塞之相,若能知陛下心事为何,加以疏通,便可事半功倍。”
可君王心事,哪里是能窥探的。医官说罢,又行了一礼,暂且退下,去与太医令一同斟酌药方。
第56章
殿中药气沉积, 气愤沉闷, 不利养病, 老医官与谢漪禀过, 谢漪下令开了东面一扇窗。清风自窗中入, 带着青草气,将药味吹去不少。
谢漪恐吹到刘藻,令人搬了一架屏风挡在床前。
刘藻醒来已是深夜。她全身无力, 冷得发抖, 寒意似从骨中透出一般,身上锦被无用,驱不去分毫寒意。
自寒意中挣扎醒来,她睁开眼, 便见床前坐了一人。刘藻以为自己眼花, 竟出现虚影,忙又仔细去看,便见昏黄烛光下, 倩影摇动,谢相真的到了她身前。
谢漪见她醒来, 端了药碗道:“先用药。”
刘藻撑着坐起,靠在枕上。谢漪亲自喂她, 刘藻受宠若惊,药汁甚苦, 她一口一口地喝下,没有言苦, 也未皱一下眉头。
一碗药尽,谢漪将玉碗搁到几上,问道:“可好些了?”
刘藻头脑胀痛,浑身乏力,并无好转,可闻谢漪询问,她仍是答:“好、好了。”
谢漪倾身,以手背轻轻贴了一下她淡淡额头,冷的,还有滑腻的汗,汗亦是凉的。这样的天,又盖了这般厚被,身上还冒冷汗,可见她并不好受。但刘藻的眼眸却格外明亮起来,谢相碰了她。
“寒自体内起,衣衾无用。”谢漪说道,这是方才医官诊断之言。殿外来了一宫人,手中捧着小手炉,谢漪接过,塞入被中,与刘藻道,“陛下暂以此取暖。”
刘藻的确冷得发抖,手炉散发着热量,她抱住了,果真好用,低声道了句:“多谢。”
谢漪看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刘藻浑浑噩噩的,不知谢相为何就来了,又为何留在病榻前照料她,可她心中是欢喜的,她欲与谢漪说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二人竟是相顾无言。刘藻不由急了,心中暗道,说什么都好。可到了嘴边,似乎事事都可说,偏生又连口都开不了。
窗外狂风骤起,树影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谢漪起身走往窗边,合上窗户。
刘藻的目光紧紧地锁在她身上,她走到何处,目光便跟到何处。那身影风流婉转,别有一股高洁之气,落入刘藻眼中,只觉世上无人可比。
可她心中欢喜,却渐渐地消散了。
刘藻想起来了,昨日长信殿外,谢相自她身前走过,没有理会她,为何今日就来照顾她了?必不是原谅了她,多半是无奈之举。她毕竟是皇帝,倘若出了事,朝中便乱了,谢相迫于无奈,方来照料。
关了窗,殿中仿佛又沉闷起来。刘藻垂下眼眸,用了药好不容易聚起的力气像是都被抽空了,她摊在床上,一阵倦意涌来,眼皮又重了起来。
谢漪见她又困了,站到床前,为她掖了掖被角。刘藻迷迷糊糊地看着她,乱糟糟的脑海中忽想起一事,抓住了谢漪的手,与她道:“谢相不必在此守着。”谢相若守她一夜,势必劳累,“我今夜不醒了,谢相也快去歇了吧。”
她手心湿冷,出了汗,谢漪目光落到她的手上,皱了下眉。
刘藻见她皱眉,想到什么,睡意全数散去,心像被一只手生生扼住,疼得难以喘息。她忙松了手,面上满是窘迫。谢漪一怔,抬首看向她。刘藻见她看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将方才抓过她的手藏到被下,唇舌间满是苦涩。
谢漪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她只是见陛下手心有汗,想到太医令那句,盗汗过甚,肾府阴虚,于底子有亏。担心陛下因这一病,伤了根本,方才皱眉。她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刘藻脸色苍白得可怕,听谢漪唤她,她抬头看了她一眼,却不敢与她对视,重新低下头。
谢漪柔声道:“好生养病。”
刘藻身子一僵,点了下头,回道:“我知道。”
宫人端了水来,谢漪恐她出了汗难受,每隔一个时辰,都会为她擦拭脸庞。她转身拧了帕子,温水浸过的帕子,清爽舒服,谢漪细致地为她擦拭过,温声道:“陛下睡吧。”
刘藻便合起眼睛,可她却睡不着了。身子累得很,眼皮沉得似坠了重物,五感却反倒敏锐起来。她听到谢相起身,步履声渐渐远去,而至于消失,她的心便紧了紧。谢相这是走了吗?
她的脑海中全是谢相方才那一皱眉,不由地便绝望起来。
都怨她不留心,竟出手碰了谢相。明知她不喜,她厌恶,竟却忘了,又增她厌弃。
刘藻混沌间,更加心伤,一股无处排解的郁气闷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刘藻已在半梦半醒间沉浮,她嗅到了那熟悉的香气,独属于谢相的味道。那香气比世上最好的香更能使她安心。刘藻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与谢漪说一句,不必守着了,不必这样委屈自己,忍着恶心,守在她的床前。这样子,又算什么呢?可眼睛却怎么也睁不
开,喉咙也似堵了泥块,发不出声。
她感觉到那柔软的指尖温柔地轻抚她的眼角,一下又一下,耳边似还有叹息。刘藻的心倏然间瓦解,她想,怜悯也好,同情也罢,谢相还肯理她,便已很好了,她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谢漪的声音响起,落入刘藻耳中,如此温柔可亲,她道:“听话,不哭了。”
刘藻方觉脸上湿热一片,竟是落了泪。
不多时,黑暗似浪头打来,她彻底地沉入昏睡,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夜之中,小皇帝情状不稳,医官来了好几回,到最后,便与谢漪一同,在床前守着。直至天明,皇帝睡稳了,医官方才去了偏殿,伏案而眠。
胡敖也恐谢相熬坏身子,上前道:“丞相熬了一夜,也去歇一歇吧?陛下身前,有下官照看。”
谢漪看了眼滴漏,已近辰时,宫人送了药上来,她起身接过,道:“我来便是。”
胡敖不敢多言,行了一礼,退至一旁。
有谢漪在,刘藻的确稳定许多,除夜间反复,接下去一整日,除偶尔咳两声,便无甚可虑之处。
医官看过,便知病情和缓,余下的便是将养了。
刘藻在午间醒来,谢漪喂她吃了一碗米粥。米粥熬得稀薄,无需咀嚼,可直接吞下。刘藻没什么胃口,但谢漪喂她,她便努力地往下咽。
谢漪喂了她粥,亲为她擦去嘴角的粥渍,将她安顿回床上。饮水用药,她无一不亲力亲为,守在床前,精心照料。
刘藻精力不济,时睡时醒,她睁眼时,谢漪都在她身边,或捧一卷竹简在看,或单单坐着,总在她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刘藻会忍不住,痴痴地凝视她,而后在谢漪察觉前,将目光转开,望到别处去。谢漪耐心很好,且甚细致,她很少开口,然而一举一动,都可看出关切。
刘藻不由自主地想,倘若这人真是她的,就好了。倘若她眼下的关心,非因怜悯,非因无奈,便好了。
可她知道不是,她再是爱慕谢相,想她能与她相爱,也知谢相断不可能忽然间接受了她的心意。
刘藻会心疼她,她觉得实在太委屈谢相了,照料一个厌恶的人,该是多为难。她想等她睡一会儿,醒来时,便请谢相回府吧,不必再留在此了。自谢相说出那句“你可知那日,我心中有多恶心”后,刘藻日日夜夜地想着这一句,想着她往日所为,越来越觉得,她其实也配不上谢相待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