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40)
谢漪且不能忽视她方才一闪而过的苦涩。
她迟疑片刻,又想陛下沉稳有度,不能说不愿说之事,必不会泄露。她问一问也无妨,陛下不愿说,她就罢,绝不逼她。
谢相做此想,放缓了声音,关切道:“陛下心中有事,莫非是与小郎君之事不顺?”
她竟主动问起来了,刘藻不禁苦笑。心爱之人主动提及,谁能无动于衷?她思忖片刻,终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她还不知我的心意。”
谢漪皱眉,大是不悦,觉得孩子受了委屈,对那小郎君也不满意起来。但看到小皇帝的神色,谢漪又收起了怒意。陛下仿佛很是倾慕那人,她若口出不满,怕是会令陛下为难。
一面是倾慕之人,一面是待她有恩的姑母,夹在中间,必是不好受。
自刘藻知晓了往事,谢漪便不再掩饰她的疼爱。她不忍皇帝为难,便顺着她,问道:“陛下为何不与他坦诚?”
闻得此言,刘藻覆在她手上的手一颤,望着她道:“因她必然会拒我千里。”
这下,为何皇帝不顺势立那人为皇夫也清楚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谢漪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说,使得刘藻不安,她不由问道:“依谢相之见,我当如何是好?”
谢漪道:“陛下自决之。”
刘藻顿觉委屈,更是心酸,连心思都没挑明,只是与她说她有心上人,她就这般淡然冷漠。有朝一日,她忍不住,与她言明,她怕是更避之不及吧?
小皇帝一下就低落下去了。双唇抿得紧紧的,眼眸显出倔强之色,那倔强中又夹杂委屈与难过,看得谢漪好生不忍。
她叹了口气,终是道:“陛下喜欢,则自为之。”
自为之?刘藻一呆,眼眸浮现少许亮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自为之?”
谢漪点头。
刘藻忍不住弯弯唇,又问:“她若不愿呢?”
谢漪道:“试一试,总好过退缩不前,来日悔恨。”
小皇帝的眼睛顿时像洒满了星星点点的光辉,亮得夺目。谢漪也忍不住笑了笑。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也停了。
这样的对话,时常有。
刘藻爱极了与谢漪相处,坐在殿中闲谈,往殿外散步,若非冬日,积雪难行,她怕是要想与谢漪往宫外游玩。
她们相识太久,相认太迟。刘藻满腹疑问,每回问一些,好似不能尽。
这日,她提起谢漪为何先前伪装权臣。
谢漪也不再隐瞒,坦诚相告:“怕太后对君不利。”
刘藻歪头看她。
谢漪解释:“太后之势,宫中犹盛,我在宫中插不上什么手。唯有陛下自强,使宫人倾向于你,方能使太后之势自瓦解。”
简单说,除了个别太后安插在未央宫中的心腹,多数宫人是墙头之草,见机行事。一旦皇帝将宫人缕清,谢漪便不必受掣肘。
眼下,刘藻已成了大半,她已成大势,除去太后心腹,余下之人皆已拜服。
刘藻听明白了,她忽想起一事:“春和格外留意饮食,像是怕人下毒,他与我暗示昭帝之死别有内情,可是太后……”
她话到此处,便打住了,但未尽之语,谢漪自是听出来了。她摇了摇头,否认道:“不是太后。”又道,“春和在昭帝驾崩不久便来寻我,说过此事。”
第44章
二人在宫道上缓缓地走。宫人们落后十余步, 远远地坠着。
此处已是后宫, 不似前朝方正, 更多风光秀丽。光秃的树杈上积着白雪, 几树梅花傲雪凌霜, 假山上有昨夜留下的冰柱子,在阳光底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刘藻觉得,苍茫之间, 格外静谧, 她与谢相并肩而行,仿佛心都贴到了一起。
谢漪在与她说春和之事。
“昭帝几是他一手抚养,骤然病逝,他自是生疑, 思来想去, 仅只下毒一途,可要往皇帝饮食中做手脚,哪是这般容易, 于是他就怀疑到了太后身上。他将此与我说过。”谢漪语速很慢,但一字一句, 都说得认真,“昭帝病中, 几度召见大臣,为他视疾的医官足有二十名之多。若是毒, 不至于不知,昭帝也不会毫无察觉。”
他就是病了, 只是春和不肯信,认定了是太后。
刘藻听着,道:“其情可悯。”
谢漪便没再说下去。刘藻却忽然想到什么,凑近了问:“若是我遭遇不测,姑母可会彻查?”
她自是知晓谢漪必会追查到底,可她就是无时无刻,不想亲闻谢漪对她的在意。
她竖起了耳朵,甚是期待。谁知谢漪只瞥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刘藻教她看得心痒,紧紧粘着谢漪道:“可否?”
谢漪让她粘得没办法,淡淡道:“我怎会使你遭遇不测。”
她语气很淡,却使刘藻心花怒放,她笑得眉眼弯弯的,连寒风骤起,都没察觉到冷。
谢漪是来与她禀正旦祭祀之事的,却被她拖来散步,缘由是在殿中坐了许久,看奏本看得头昏,欲往外走一走,清醒一番。
谢漪教她磨得没办法,只得随了她来。
说来,孩子的性情当真变得很快。谢漪也没经验,谢文虽也居相府,却是老仆照料,她从头到尾,关心过的孩子,仅刘藻一个。
只是刘藻的变化,来得太快,也太大。
她入宫之初,沉默寡言,时常暗中观察,如一局外人般,不动声色。后渐渐适应了身份,她试着要夺权,便与身旁之人交谈,积极求援。如今,她又变得极为黏人,每一见她,总要说上许久的话。
谢漪只觉皇帝变化太快,也有些太过黏人了,但也不愿拂她意,此时已出来许久,便与刘藻道:“陛下出来有半个时辰了,当回了。”
刘藻答应,顺势要牵谢漪的手,指尖刚触到谢漪的手背,便觉凉意袭人。刘藻顿时懊恼,这样冷的天,她不该拉谢相出来散步的。她忙收回手,解下身上的氅衣,披到谢漪身上。
那氅衣上,还有刘藻的体温,暖暖的,带着少年人的清新气息。谢漪正要回绝,刘藻已重新握住她的手,道:“真凉。”一面说,一面将她的手带到唇边,轻轻呵气。
皇帝低着头,暖暖的热气在天寒地冻间化成雾气,清晰可见。手很快便感觉到融融的暖意。谢漪的手很软,指尖细长,指甲修得干干净净,很秀气白皙。刘藻看着,有些难以自制,装作不小心,使嘴唇碰了一下手背。只短促一下,刘藻便立即退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呵气。
直到谢漪的手暖了,刘藻这才松手,正欲说什么,一抬头,便见谢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刘藻脑海中似有一根弦骤然绷断,她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举动,太过亲昵,使人生疑。刘藻大急,努力稳住颜色,笑着道:“姑母出门,要多着衣。您是朝廷柱石,要为天下,爱惜身子。”
她说得大义凛然,仿佛方才不过是皇帝对重臣的关切。谢漪却不说话,也未见笑意,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探究。
刘藻吞了吞唾液,已是慌得不行,搜肠刮肚地又道了一句:“将要正旦,祭祀是大事,丞相可不能有缺。”
她一面说一面显出镇定的模样,目光极为清澈地望着谢漪。
谢漪终于有了反应,她笑了笑,道:“多谢陛下关怀。”
刘藻心有余悸,格外留意谢漪的容色,见她容色如常,这才当真放心。与她一同,往宣室去。
待丞相一退下,刘藻平静的面色就挂不住了,眼中稍稍浮现愁意。胡敖在旁,看得一清二楚,也与刘藻一般犯愁,只怕陛下哪一日忍耐不住,与谢相摊开了说,到时怕要不好。他为近侍,少不得也要受些波折。
刘藻哪知胡敖的心思,她在想何时方能毫无顾忌,毫无遮掩地与谢相亲近。眼下这般,太过难熬。
接下去数日,谢漪都未入宫。刘
藻心慌不已,反复回想与谢相相处之时,是否情绪外泄,使谢相发觉了什么。
她心中不安,又不敢召见谢漪,恐太过关切惊慌,让原本没什么,倒成了有什么。于是她便召见几名大臣,拐弯抹角地询问谢相在做什么。
但她也不敢问得太多。朝中大臣,个个精明,她问得多了,怕是要使大臣生出疑虑,以为她在探听丞相行踪。
花了好大力气,得知丞相无异状,她仍是不安。谢相纵使察觉了什么,也不会将心思摆在脸上,使得人尽皆知。
胡敖看着不忍,试探谏了一句:“谢相不来,当是无事。有事要禀之时,谢相自然来了。”
刘藻关心则乱,闻言心下一松,谢相来寻她,确实皆是有事要禀。
再见谢漪,是在七日后的正旦。
刘藻五更起,焚香沐浴,更换衮冕,出殿门。京中秩六百石以上大臣,与诸侯使臣,皆在殿外恭候。
天还未亮,望过去,人山人海,乌压压一片,远处便只余一团影子,而看不清人形。刘藻忍住紧张,透过冕旒,朝前方看了一眼,便见谢漪众臣之前,秉笏而立,见她望过来,谢漪还微微弯了弯唇。
果然是她想多了。刘藻松了口气。
正旦祭祀,先祭天地,再祭先王。刘藻率群臣在长安城中绕了一大圈,往北宫祭拜天地,再往高祖庙,祭拜高祖。
祭祀乃大事,但凡有一步差错,都会使得人心惶恐。礼官跟在近旁,一言一行皆有指示。刘藻郑重其事,连跪拜都格外庄重。
高祖有庙,名为高祖庙,也称高庙。除高祖外,文帝也有庙,就叫太宗庙。每逢祭祀,高庙必祭,太宗庙时祭时不祭,昌邑王遭废黜的一条罪状,便是不拜高庙。
刘藻率群臣入高庙,上祭坛。祭坛是圆的,上摆好了祭品,大臣们立于祭坛下,皇帝一人独上祭坛。
拜过了高祖,今日祭祀便告终结。刘藻稍稍有些走神,她走一日路,只喝了口水,肚子早饿了,身上本就沉重的衮冕更似小山一般压着她,喘口气都难,何况还有呼啸的北风。只是她身为帝王,肩负祭拜天地、先王重责,故而走神了一会儿,刘藻便又静心凝神,回忆礼官教她的步骤,力图一步都不出错。
太常立于阶下,高声唱喏。
一身着官袍的礼官捧着一托盘上前,托盘上是一束香。
刘藻站在香案前,听闻脚步声,侧过身,礼官将托盘送到皇帝身前,刘藻抬手,双手自托盘中取了香。
忽然,她心口一慌,礼官捧着托盘的右臂动了动,刘藻余光瞥见刀光。电光火石之间,她身子猛然后退,礼官已飞快抽刀,朝她刺来。刘藻那一闪,恰好闪过了刀尖,锋锐的刀刃只滑过衣袖,便闻“刺啦”一声,衣袖割破了。
刘藻顾不上后怕,转身就跑,高呼:“护驾。”
她一人在祭坛上,羽林都立在下头,与她靠得最近的是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