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41)
大臣们万万没想到,高庙中竟有刺客,行刺皇帝,全部呆住了,反应最快的还是谢漪。
祭坛是圆的,刘藻欲从侧面跃下祭坛,然而那刺客与她极近,三两步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臂。
刘藻被他揪住,逃脱不得。刺客举刀,刘藻还在挣扎,却是徒劳无功,刺客身上想是有些功夫,身法诡异,力气大得惊人。她两耳嗡嗡作响,心道此番危矣。
短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刺客面目狰狞,刘藻脱不开身,那刀落下,便是她的喉咙。千钧一发之际,她唯一的念头竟是,幸好她未挑破,幸好谢相不知她的心思。
倘若她说了,谢相不接纳,她甚至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若是谢相接纳,让她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葬身刀下,她该多痛苦。
刘藻合上眼睛,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响起,使得人头皮发麻。可她却未觉得疼痛。刘藻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立即睁眼,便见谢相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
她用手臂挡了刀。整个刀身没入臂中,谢漪整张脸都是白色的。
刘藻大惊,高声道:“谢相!”
刺客眼睛亮得似刀光一般,望着她笑了一下。他手下一用力,将刀硬生生地拔了出来。刘藻听到利器与骨头摩擦的声音,鲜血瞬间染透衣袖,她眼睛一下就红了。谢漪一声痛吟都未漏,只是脸色更加苍白,眉心紧紧蹙起,她寒声道:“生擒。”
羽林已追到身后,只在瞬息便可将刺客拿下,刺客见来不及再下一回手,侧身一闪,躲过羽林,下一刻,他将刀刺入自己胸口。
第45章
尖刀没入胸口, 嘴角溢出鲜血。刺客倒地, 眼睛还睁着。赶到的羽林面面相觑, 不知该作何反应。
刘藻忙上前扶谢漪。手臂被刺穿, 谢漪疼得发颤, 眼前景物一片模糊。她依稀见刺客自尽,更是怒极,咬牙道:“查!”
那声音已是极为虚弱。
那几名羽林忙伏地称诺, 飞快退下。太常、卫尉数名对此负责的大臣上前伏地而拜, 瑟瑟发抖。
谢漪臂上血流不断,嘴唇白得毫无血色,刘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刘藻闭了下眼, 阴测测地望了眼刺客的死尸, 转头见大臣们都还跪着,当即怒从心起,可她忍住了, 刺客可以慢慢追查,谢相的伤亟待处置。
早有人飞奔而去, 宣召医官。
刘藻担忧得心都在颤,与左右道:“速备一间静室。”
谢相重伤, 必不耐奔波。
太常爬上前两步,头都不敢抬:“有的, 陛下与君侯随臣来。”
谢漪浑身无力,手心手背一片冰凉。她是强忍着说了这样多的话。衣袖染得红岑岑的, 鲜血顺着袖底往地上滴。刘藻扶着她,谢漪着实无力,便靠在她身上走。
静室自是愈近愈好。
不几步便到了。这是专为皇帝备下的静室,供以皇帝休憩所用。刘藻一颗心都在谢漪身上,她扶着谢漪在长榻上躺下,转头一看,那一路过来,道上全是谢漪的血。刘藻眼睛通红,跪在榻前,颤声道:“姑母,医官就到了,别怕。”
谢漪转头看她,眼中光芒涣散,却是对她笑了笑。
刘藻落下泪来,她知道,谢相不怕,她疼。刘藻转身至室外,对那一地大臣怒道:“医官为何还不来!”
太常与少府卿战战兢兢地上前,禀道:“早已去了,马不停蹄,还请陛下再等片刻。”
刘藻也知这一路来回,少说,也要两个时辰,可谢相等不得,血再流下去,就要流尽了,她勉强忍耐片刻,却依旧忍不下一肚子怒气与担忧,问道:“可有人通医术?”
百官四下环顾。
“有没有?!”刘藻吼道。
时人多懂点医术,尤其是武将,刀伤多少会看一些。故而通医术的,自是有的,可谁敢担这样大的风险?能到皇帝跟前的大臣,多是前程似锦,不是列侯,就是关内侯,何必出头,就不好,还要受牵连。
刘藻自然是看出来了。
谢相就在室内,疼得几乎昏过去,这帮人却还忧心担责,不肯出声。
刘藻猛然间心灰意冷,她想,谢相若有事,这个皇帝我不做了,眼前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着。
这是孩子气的想法,不知转圜,不知变通,要最直接最酣畅淋漓最不计后果的报复。刘藻八岁时就不曾有过这种天真的心思。可眼下她的心凿凿,倘若谢漪有什么大碍,皇帝她不做了,这些大臣每一个都是从犯,都要给谢相偿命。
但她又知,这话说出来,便当真无人敢为谢相医治了。她忍下去了,见大臣们伏在地上,个个都恨不能钻入地下,她缓下语气,声音轻柔:“谢相朝廷柱石,可不能有恙。”她的目光落在梁集身上。
梁集分明低着头,却觉寒意自脚底直窜上来。
“来几位能治外伤的爱卿,为谢相止血,暂缓住情势。”她说着,又看向太卜。一贯巫医不分家,太卜、太祝那几人必通医术。
小皇帝的眼神有如实质,太卜几是被逼着站起身来。皇帝侧了侧身,让他入内,又令速取止血所需之物来。
这回太常迅速起身:“高庙中就有,臣就去取。”
刘藻的目光又在几名大臣身上掠过,全是谢党。谢漪是朝廷柱石,更是谢党柱石,谢相一旦倒下,谢党就散了,这些人的前程也就悬了。
“卿几人素受谢相恩惠,今至紧要关头,竟半点忙都帮不上?”刘藻问道。
又有几人起身,一同入静室。
加起来足有五人。五人正可相互监督。
太常很快就携药物而至,刘藻亲自接过,快步入殿。
谢漪已昏过去了,刘藻上前,摸了摸她的脸颊,凉的。刘藻脱下衣袍,覆到她身上。
这是衮服,绣着盘龙,绣着十二章文,哪能随意
覆到旁人身上。太卜开口欲言,另一大臣暗中扯了他一把,太卜便将话又咽了下去。
刘藻取了匕首,小心地将谢漪的衣袖割开。那衣袖湿得不成样子,将袖子卸下,刘藻满手都是血。
一段雪白的小臂露出,众人全部倒抽了一口冷气,刘藻目眦欲裂,手克制不住地颤抖,伤口处的血,竟已发黑。那短刀淬了毒。
刘藻猛地转身,望向众人,一揖到地:“救她!”
几名大臣全部锁起了眉,解毒与止血不同,他们怕是无能为力。武将耿直一些,卫尉是上过战场,打过匈奴的,上前仔细查看后,道:“这毒臣见过,匈奴人的骑兵中常用。怕是得刮骨。”
“刮、刮骨?”刘藻望向谢漪。
“唯有刮骨一途,臣军中有一军医,医术高明,尤善应对刀伤、箭伤之流,对毒也知之甚深。”卫尉禀道。
刘藻别无办法,只好道:“速去请。”
卫尉立即出门。
任血这样流也不行,那几名大臣一番谨慎商议,下了手去治,先止血要紧。卫尉出了静室,签发一条手令,往城外棘门营召那军医来。
卫尉乃是谢漪门下,耳濡目染,颇具心计,想了想,又签了两条手令,再召两心腹,各走一条道,赶往军营,同是召军医。
此次行刺非同一般,刺客背后之人,手伸得这样长,若是将他的人中途拦下就不好了。多派两路,稳妥些。
待医官至,血已被止住了,余下的便由他们接手。五名大臣在这寒冬腊月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不住庆幸,还好将血止住了,解毒便不是他们能使得上力的。
来的医官,为首的是太医令,其次太医丞,余下还有几名小医官俱是医术高超之辈。他们先是闻说皇帝遇刺,伤到谢相,连忙赶来,行至半路,又听闻那刀上淬毒,一颗心不知受了几度吓。臂受刀伤还可救,中了毒多半是要听天由命了。
刘藻未离开半步,只退在一旁,不妨碍医治,眼睛却一直牢牢地锁着谢漪。她知谢相中毒后,心中便乱得很,百般滋味,又苦又涩。她想到七日前,她问谢相:若是我遭遇不测,姑母可会彻查。
谢相不肯理她,她却追问不舍。像是教她问得烦了,谢相道:“我怎会使你遭遇不测?”
如今想来,刘藻眼中都是泪。
太医自榻边退开,至皇帝身前,胆战心惊地禀道:“这毒歹毒而刁钻,臣无能,只能暂缓。但这毒,臣曾在边城见过,乃是匈奴惯用之毒,若能寻到能解毒之人,谢相还有……”
他没说下去,但任谁都能听出未尽之语,是谢相还有一线生机。
这番话一说完,太医令便连连叩首,自责无能。
刘藻点点头:“的确无能。”
太医令顿时口不敢言。刘藻望着谢漪,心乱得一塌糊涂,她努力克制了暴躁,道:“有军医能解此毒,你将情势缓住,谢相但凡有分毫差错,你与刺客同罪。”
太医令再不敢说什么,连忙回到榻前忙碌。
谢漪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但刘藻却看出,她的眼底,双唇都泛起了青紫。自责已开始泛滥,怨自己无能,竟让刺客混入高庙,竟让谢相为她挡了刀,她宁可自己死了,也不由谢相代她受苦。
直至入夜,军医方风尘仆仆地赶来,至榻前诊断之后,叹了口气,道:“毒已深入骨髓,医治起来,怕不容易。”
刘藻一听这样的话就暴躁:“不容易也要治!”她说罢,又恐惊着谢相,她这般不稳重,谢相兴许会失望。刘藻又放低了声音:“治好了谢相,朕封你万户侯,世袭罔替,治不好谢相,君满门俱死!”
刘藻一面说,一面轻柔地抚摸谢漪的脸颊,眼睛红得充了血。
军医见她这模样,怕得要命,唯恐丞相中毒,皇帝也出什么事。只是医者仁心,军中之人又格外直爽,相对大臣们时时计较得失,军医依旧关注病患,他又仔细检查了却才医官所用之药,又重新检查了一遍谢相状况,细细思索过,方道:“能治,止血及时,缓解及时,毒入骨髓,却未入心脏。”
刘藻闻言一喜,却听医官又道:“这毒是匈奴人所用,并不立即致命,使毒性留于骨髓,是要让中毒之人为保命而舍一肢,歹毒至极。边城的勇士,疆场的战士,舍了一肢,又如何再驰骋沙场?故而纵然能解,解起来也是折磨无尽,让人恨不能立即去死,宁可不活,也不愿受这痛楚。”
第46章
经军医与医官一同医治, 谢漪的症状稳定下来。静室外的大臣们都还在, 皇帝未下令, 丞相又中毒昏迷, 谁也不敢率先踏出高庙一步。
高庙也是重兵把守, 但静室之中却称不上舒适,大臣们哪一党的都有,相互间小声传递消息, 讨论行刺之事。
医官们全退下了, 有专人预备回宫事宜。刘藻坐在榻旁,凝视谢漪的面容,慌乱也渐渐散去。谢相重伤,接下去朝中必是混乱不堪, 她得稳住局面, 不能让谢相养伤之时,也忧心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