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夜行(69)
女人断断续续地轻唤,微凉冒汗的鼻尖在耳后抵着。
裴玉重重地倒了一口气,醒了过来。
睁开眼是青色的帐幔,她头脑混沌,一时以为自己还在京城的府邸。
窗外天光大亮。
恼人的蝉经过一夜休整,再次聒噪起来。
枕边已经没有陆如琢的身影。
裴玉坐起来,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出神。
唇片有些刺痛,提醒昨夜的纠缠不休并不是她的梦境。
不知道陆如琢亲了多久,也不清楚自己半梦半醒间回应了没有,总之后来她总算睡了过去。
裴玉想起来似的低头打量自己,衣衫整齐,没有被轻薄过的痕迹。
但也不排除陆如琢轻薄完她又给她穿好了。
陆如琢不是那种人。裴玉在心里否认了第二种猜测。
可她是哪种人呢?
明明知道她们这样的感情违背纲纪伦常,为世人所不容,对她的仕途更是有害无益,为什么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她们心中互相认定只有彼此,默默相守一生,这样不好么?
裴玉东想西想了一会儿,才发现身上另外的不对劲。
她脸颊微烧,从箱笼里拣了件干净小衣,抱起矮榻上叠好的衣物去了净房沐浴。
浑身清爽地出了净房,迎面撞见进院子的陆如琢。
陆如琢手里拿着一包点心。
“师姐。”裴玉清了清嗓子,拘谨站在原地。
脸皮薄的人连戏都演得漏洞百出,不像陆如琢。
陆如琢点了点头,波澜不惊:“早上好。”
“早上好。师姐去买点心了吗?怎么不叫我去?”
“我又不是没有手脚,做甚么非要吩咐你去?”
裴玉一怔:“可是……”
可是以前都是她负责陆如琢的饮食起居的。
陆如琢淡道:“我想过了,你是我的侄女,我的徒儿,我的师妹,并不是我的仆人,以后这些事还是让下人来吧。再不济还有玄秣她们,我身边不缺伺候的人。”
裴玉没被她绕进去,逻辑清晰地答:
“可是侄女侍奉姑姑,徒儿孝敬师父,师妹友悌师姐,不是理所应当么?”
“是理所应当。”陆如琢冷着脸道,“可我不愿你伺候了,不行么?”
“……行。”
陆如琢拎着点心进了屋。
裴玉沉默跟在她身后。
陆如琢坐在椅子里,并不接裴玉递过来的茶,道:“你我既然是师徒,夜夜同床共枕也不合理法,我已让人收拾好了对面的房间,待会你就搬出去住。”
“可你还是我的师姐。”
“那师姐的命令,你为何不听?”
“……”
裴玉垂眼,抿了抿唇,转身收拾行李。
陆如琢看着她默默顺从的背影,心烦意乱,眼不见为净地出去了。
“你醒得晚,厨房已经没有早膳了,点心是下属买的,自己吃点垫肚子。”连传进耳朵的声音都显得冷漠无情。
裴玉停下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深吸口气,弯腰继续整理。
***
祝无婳一进院门,被陆如琢阴云密布的脸吓得住了脚。
“不是我惹你的吧?”她虽然从小惹陆如琢,但是从没把她惹出这么大的火,否则她俩友谊的扁舟早就翻了。
“不是。”陆如琢阴沉着脸说。
“哦,那肯定是……”
陆如琢一记眼刀飞过来,祝无婳识趣地封口不提,进屋泡茶去了。
“我让她从我屋里搬出去了。”喝了一口上好的雨前茶的陆如琢神色稍霁,缓缓说道。
“搬得好。”
“你也觉得搬得好?那你说说为什么。”
“你们俩天天共处一室。俗话说得好,常常在身边的,习惯了就不觉得珍贵。”
“……是你自己编的俗话吧。”
“真的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她如今能忍,你冷她一阵,她肯定巴巴主动贴上来,说不定新婚夜都要将你活吃了。”
“借你吉言。”陆如琢眼神多了丝笑。
“祝你早日入洞房。”祝无婳朴素地祝福道。
“不知羞。”
“你就说想不想吧?咱都这把年纪了,又不是小孩子。”
陆如琢张唇轻笑,以茶代酒和她干了一杯。
“想。”
送走陆如琢,祝无婳叫来下人给祝葳蕤送信。
陆如琢和裴玉吵架,让她提前长个心眼,别被殃及池鱼了。
***
唐家庄。
坐在雅间的祝葳蕤接到她娘给她写的信,转手递给诸葛珏,嘟嘴道。
“我娘说陆姨和裴姐姐吵架了,吵得很厉害,都分房睡了,让我待会见到她们不要乱说话。昨、不,前天还好好的,怎么就吵成这样了。”
“她们俩本来是睡一间房吗?”诸葛珏微讶。
“不仅睡一间房,还是一张床呢。”
“……”
“你怎么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没事,成年师姐妹感情好同睡一张床也是有的,又不是师徒。”诸葛珏看完将书信叠起来,交给祝葳蕤收好。
“那若是师徒呢?”祝葳蕤记得裴玉曾说过拜了陆如琢为师,行过拜师礼的。
“若是师徒,便是大逆不道了。”诸葛珏看着她皱起的眉头,伸手抚平,温柔道,“怎么了?”
“为什么大逆不道?”
“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会和你的父、不,母亲在一起吗?”
“怎么扯到我身上,我自然不会与我娘在一起,她有我爹。但若是她想和徒弟在一起,我也不反对。诸葛姐姐不能接受师徒之恋?”
见祝葳蕤不高兴,诸葛珏没有贸然作答,多思索了一番。
“我不反对。若是我亲近之人,我纵使不愿,也会祝福。但此情终究为世俗礼法所不容,会被天下人唾弃。”
“天下人这么无聊?”
“是。天下人就是这么无聊,总是看着别人,看不到自己。”
“那不管天下人不就行了,敢到我面前吐唾沫,我见一个杀一个!”
“杀一人易,堵住悠悠众口难。”
龙阳断袖古已有之,女贵族私下豢养姬妾也不是无前例可循。女帝登基后女子地位空前提高,更有不少富家小姐公然宣称与女子相守。对于天下人来说,女子与女子的感情远不如师徒之间来得惊世骇俗。
这也是诸葛珏为何没有太多心理阻碍便承认自己对祝葳蕤动心。
她并不是迂腐守旧之人,反而十分愿意接受新鲜事物。
但祝葳蕤如此气愤,难不成是身边就有一对相恋的师徒?
答案呼之欲出了。
诸葛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她们。
怪不得裴玉对陆如琢超乎寻常地恭敬,如师如长。
祝葳蕤正在气头上,诸葛珏便不与她分说,只道下午的赛程便有一对师徒,叫她看一看。
晌午过后,裴玉便到了比武场,坐到祝葳蕤身边的空座位,低着头像霜打了的茄子。
祝葳蕤小心翼翼问道:“陆师姐呢?”
裴玉强颜欢笑道:“她让我先来,她随后就到。”
祝葳蕤和诸葛珏对视了一眼。
看来确实吵得凶,连出入都不一起了。
裴玉无精打采地看了一场,心不在焉地看日头估算时间,又一人经过鏖战后掉下擂台,陆如琢才姗姗来迟。
比起裴玉的愁容满面,她的神情看不出破绽。
“蕤儿,诸葛姑娘。”目光扫过裴玉礼貌地微微停顿,“师妹。”
裴玉张了张口,干巴巴道:“师姐。”
陆如琢早将视线转了开去,坐到她前方的太师椅里。
二人沉默无言,祝葳蕤和诸葛珏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些。
擂台之上再次决出胜负,司仪对着下一场的名单,面露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