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夜行(126)
而陆如琢什么也没有得到。
先帝厚爱陆如琢远胜镇远侯,不可能临死之前一点保障也不给她。联想到那夜她突然在先帝面前揭穿自己的身世,如今的特赦,她焉能不明白陆如琢向陛下求了什么?
她用自己免死的机会换了她一条性命,一身清白。
冷风如刀割在脸上,裴玉快马疾驰到宫门前。
她刚刚被放出宫,今日又不上直,不得随意入宫,是以在正午门外等候。
直到未时二刻,身覆玄色大氅的陆如琢才在百官的簇拥下头一个出了宫门。
有人误解她不臣,自也有人巴结她,不论如何,没人敢走在她前头。
包括年纪轻轻位列三公,跻身文官之首的上官中丞。
如无陆如琢,她会是朝堂最扎眼的存在,裴玉记得,她似乎尚不到而立。
陆如琢挡在前头,许多人、许多事都被盖过去了。
她就是一个活靶子。
裴玉眼眶酸涩。
陆如琢走出宫门一段,裴玉才迎面向她走来,端正行礼道:“姑姑。”
女人早已瞧见她,眼下装作刚发现似的,略微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时辰已晚,我接姑姑回家用午膳。”裴玉面不改色。
“你有心了。”陆如琢拍了拍她的肩膀,欣慰道。
围在陆如琢身边的朝臣见状,果断识趣地告辞,也无人敢不长眼地出口寒暄。
陆如琢落得耳根清净,接过裴玉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
两人打马回府,马蹄嘚嘚清脆。咸竹腐
裴玉一路无言。
进了府门,疾步回到庭院,关上房门,裴玉才敢开口,一出口便是哽咽:“你怎么那么傻?”
陆如琢眼睛一眨,却轻轻笑起来。
“你接到圣旨了?”
“是。我接到了。”裴玉道,“你以为用你的命换我的命,我就会开心吗?你死了,难道我会独活?”
陆如琢嘘了一声。
裴玉抬手擦了一下眼睛。
陆如琢道:“什么死啊死的,不吉利。我刚封侯,不要咒我。”
裴玉差点被那句“封侯”打岔,忘记自己在说什么,她没有问,只是红着眼睛看她。
陆如琢叹了一口气,道:“裴玉,过来。”
裴玉走过去,坐在她腿上。
陆如琢抱紧她,将脸深埋进她颈窝里,喃喃道:“先让我抱一会儿,快一个月没有抱过你了。”
裴玉听到这话,却从她腿上跳下来。
陆如琢:“?”
没等她开口,裴玉便将她打横抱起来,迈步走进内室,放在床上,接着躺在她身边,侧脸看她。
“你一定累了,这样舒服一点。”
她思想很纯洁,陆如琢一躺上来就想了很多,但眼下是白日,她连日操劳实在累得慌,便也熄了心思,安生抱住裴玉。
断断续续地吻她的脸和唇,得到一丝慰藉。
就像很久以前,她从外面执行公务回来,满身血腥,都会沐浴更衣完,再将软软的小孩抱在怀里。
是裴玉更需要她吗?不是的,是陆如琢离不开她。
裴玉已经长大了,陆如琢在她怀抱里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甚至有些想睡觉,眼皮沉重。
“睡罢。”年轻女子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响起。
陆如琢无意识地嗯了一声,沉沉地睡了过去,额头抵着裴玉的肩膀。
裴玉的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
陆如琢是饿醒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枕边有一道熟悉的人影,她一动便问道:“醒了?可要吃点什么,我去吩咐厨房。”
月光稀薄,能瞧见年轻女子美玉一样的轮廓。
低低的声音响在房内,渐次成了不成文的字节。
“嗯……姑姑……”
陆如琢披上外衫,点燃了屋子里的蜡烛,裴玉缩在被子里,脸颊潮红。
陆如琢回头朝她一笑,裴玉瞬间藏得只剩一双眼睛。
“还是我去传膳吧。”陆如琢走出屋门,喊了声玄奇。
玄奇听令前往厨房。
陆如琢又走了回来,耗时很短,裴玉还没有平复。
两人分开更衣,坐在桌前用膳。
各种意义的吃饱喝足后,陆如琢方静下来,将裴玉搂在怀里小声说话。
夜深了,女人的声音比平时低哑,让裴玉有一种抱她去榻上缠绵的冲动。
她不得不集中注意力,专注地听她说话。
“我向陛下讨特赦的恩典,并非用我的命换你的命,而是救我们两个人的命。”陆如琢道,“你难道以为你的身份能永远天.衣无缝地瞒下去?”
“可乳娘不是……”
“唯一知道你身世的乳娘是死了,但有很多人还活着,比如当年和我一起去薛府办差的锦衣卫。还有,薛妩当年产女,那天夜晚究竟有没有一个女婴的尸体,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永远不要低估这世上的聪明人。”
陆如琢甚至猜想,先帝未必不知道她放了薛妩的女儿一条生路,只是从未提起。
陆如琢道:“一旦东窗事发,首当其冲的就是我。旁的事都是先帝吩咐我办的,唯独这一条罪名,我无从辩驳。朝臣若用欺君之罪参我,就算陛下有心护我,也无从护起。轻则削爵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新帝会护你吗?”裴玉很怀疑。
“起码现在会。”陆如琢道,“她需要我帮她坐稳皇位。”
“那以后呢?”
“看她和先帝有多像了。”
“什么意思?”
陆如琢但笑不语,抱着她搂得更紧一些。
“裴玉,我向先帝请求特赦,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裴玉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你如果没有一个清白的身世,将来我怎么对你……”陆如琢凑近她的耳朵,缓缓道出四个字,“明、媒、正、娶。”
裴玉耳根微热,但眼下生死攸关,她哪里顾得上害羞,只恨不得将一颗心剖给她。
她看着陆如琢的眼睛,亮晶晶道:“我也想娶你。”
陆如琢一怔,笑道:“好,到时你来娶我。”
裴玉想了想,又道:“还是我嫁给你吧,你身居侯位,下嫁给我,会没有面子。”
陆如琢依旧道了声好,扶着她的后颈吻住她。
今夜的裴玉格外主动,缠得树梢的月亮都羞赧藏进了云后。
……
封侯的圣旨第二日送到都督府,陆府改换门楣,连朱门前的灯笼都换上了侯府的字样。
消息传遍京城,又自商人的脚印遍布天下。
当年陆如琢升任右都督,先帝曾御赐游街。今日封侯,新帝荣宠,再次让她在御街簪花游行,乘坐五匹马拉的御撵,好叫全京城目睹第一位女侯的风采。
裴玉直觉便是不妥。
“新帝这是在捧杀,还嫌你招的仇恨不够多吗?”
陆如琢微抬下巴,正由兰竹服侍更衣,听裴玉在屋里焦虑得走来走去。
“封侯游街是很寻常的事,你不要想太多。”
“镇国公都封国公了,怎么不见他游街?”
“他不是不在京师么?在的话也少不了他。”
“……”
兰竹将镶了东珠的腰带给陆如琢扣好,整理一番退下。
陆如琢一身朱紫,正面绣着蟒纹,肩头袖口都有金线暗纹。
裴玉看了她一会儿,认命地上前给她理了理衣领,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你本来就要陪我。”陆如琢圈紧她的腰,将她往怀里一带,道,“你还想去哪儿?嗯?”
她语气轻松,裴玉却笑不出来。
她甚至想冲动地让陆如琢和她一起离开,远离京城,哪怕在深山老林隐居,也好过如今这样提心吊胆,不知哪日一封赐死的诏书就落在头上。
然而她不能这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