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夜行(100)
“滁州知府到——”
庄内众人不约而同往大门口看去,两队披坚执锐的兵士涌进来,步伐整齐,分列左右,铠甲森森。
率先走进来的是一位样貌魁梧的戎装将军,和一身官袍的滁州长官李知府。
二人进得门来,同时停下,向身后的人恭敬行礼。
“大人请。”
千呼万唤始出来,来的人既不抱琵琶,也不拿剑。
一双云纹锦靴率先踏进门槛,来人满身朱红,身前绣着四爪游蟒,栩栩如生。
众人目光上移,白皙干净的颈项和下巴,朱唇一点,颜如白玉,明明是清贵无双的一张脸,却让众人集体打了个寒战。
是她。
祝无婳的那句话终究没有错:锦衣卫都督天下闻名。
大楚共有五军都督,分领各都司。唯有中军都督府的右都督陆如琢除了司职外,同时掌管锦衣卫。锦衣卫是皇帝的眼睛,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锦衣卫也就遍布天下。贩夫走卒、富商巨贾,四处是锦衣卫的眼线。
启元十年,陆如琢去边关督军。恰好关内有一门派,对弟子约束无方,竟作奸犯科,一连糟蹋了山下十几位姑娘,又仗着亲爹是掌门,在当地小有几分底蕴,强行私了。
陆如琢从边关回京,回程路上百姓拦马告状。
陆如琢转头带了一队锦衣卫去拿犯人,据说是掌门包庇,一夜之间,这个门派从江湖消失。
启元十一年,江南道重大贪污案,陛下一连派了三位钦差,均离奇死亡,女帝凤颜大怒,派陆如琢前往江南,严令不必容情,一查到底。陆如琢白龙鱼服,九死一生,将江南道与朝纲掀了个底朝天。启元十三年的赈灾银案,启元十六年的漕运案,启元十八年的捐官案,一桩桩一件件都离不了陆如琢的身影。
同时也少不了武林中人的身影。
江湖人刀口舔血,财帛动人心,拿了买命钱埋伏刺杀陆如琢,声势最大的一次居然请出了红楼剑阁座下“十杀”中的四位,结果就是红楼剑阁元气大伤,剑主顾红昭下令,红楼剑阁不接刺杀陆如琢的生意。
他们早已打过交道。
陆如琢这个名字在江湖的响亮程度,绝不比任何一位掌门宗主逊色。
对江湖来说,朝廷就像一头沉睡的雄狮,没人希望它醒过来。
陆如琢站在门口,一身朱红蟒衣,宛如睡龙睁眼。
“本官途经此地,听闻武林选出新的盟主,特地前来道贺,不曾想,乱成这样。”女人的官靴踩在淌满血水的青砖上,一步一步走进来,淡眸轻扫,薄唇如刀,“简直不成体统。”
李知府扑通跪下来,头砸向地面。
“下官有罪!”
陆如琢迈步越过他,李知府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她身后穿大红飞鱼服的裴千户扬起手,冷冰冰道:“拿下。”
李知府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李知府被拖到一边,数百精兵再次从大门涌进来,将网中的江湖人士全部拿下,有妄图反抗者,被墙上的锦衣卫弓.弩连发当场射个对穿。
站着的人无一不是江湖上的佼佼者,官兵暂时没有动他们,同时那些人也没有轻举妄动。
正派自不会和官府作对,魔教的人也在掂量逃出去的可能性。锦衣卫个个是武林高手,又手持弓.弩,就算侥幸越过这一重封锁,外面还有淮南道的精锐,一人之勇怎能抵过军阵?
魔教向来松散,决做不出为他人做嫁衣的事,是以停在原地,看向他们的圣女。
圣女唇角含笑,似乎并不以为多恼怒。
同时进来的还有提着药箱的军医,交战双方伤亡惨重,血流成河,有人已命悬一线。军医最擅长治这种伤。
裴玉带着一名军医奔向诸葛珏和祝葳蕤的方向。
诸葛珏看她身形熟悉,脸却与她印象里的那个人有些不同,微微一怔。
直到化了简单易容的裴玉低声开口:“诸葛姐姐。”
诸葛珏浑身一震。
祝葳蕤脱力坐在地上,鞭子也扔在一边,挤出笑疲惫道:“裴姐姐。”
裴玉点了点头,为了避嫌没有过于亲密,问道:“可还好?”
祝葳蕤回道:“还好。”
她拉过诸葛珏的胳膊,伸出去让军医包扎伤口,道:“幸好你们及时赶到,否则我们真要交代在这里了。”她声音低了低,看向神情麻木的诸葛珏,道,“可是诸葛姐姐的爹……”
裴玉默然半晌,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节哀。”
诸葛珏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下脸去,没有理会她。
裴玉心头酸涩,交代军医道:“好好给她们包扎。”
军医应是。
官兵来得正好,祝无婳只受了两处轻伤,陆如琢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留痕迹地错开,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
早就得了吩咐的军医上前,祝无婳抬手避开,冷漠道:“不必。”
祝无婳到如今才真正明白,甚么正道,甚么魔教,全都是陆如琢手中的棋子。
故意让他们斗至两败俱伤,她好不费吹灰之力,一网打尽。
谁会赢,谁会输,谁会死,她在乎吗?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朝廷能不能就此狠狠地收拾他们这群武林人士。
陆如琢说得对,她们早就道不同。
包扎的包扎,绑起来的绑起来,站着的依旧站着。
淮南道总兵狄将军命人去搬来一张太师椅,陆如琢在演武台中央独自坐下,低头把玩腰间玉带悬着的鸱吻玉佩。
裴玉走上台来,禀报道:“都督。”
陆如琢抬眼,漫声道:“走近一点儿,本官听不清。”
裴玉:“?”
她甚么时候耳力这么不好了?
裴玉走到近前,刚要说话。
陆如琢忽然给了她一个眼神。
裴玉也忽然间读懂了。
但是她拒绝。
大庭广众,怎么能亲她耳朵?这要是传出去,千里之外就要被御史台上奏章弹劾。
陆如琢看向别处,大有你不亲我不听的意思。
裴玉无法,只好退而求其次,附耳对她说话。
陆如琢看了她一眼,勉勉强强地放过了她。
方才一片混乱的山庄井然有序,如果忽略官兵们手中锋利长矛的话,倒也和乐融融。
裴玉身着大红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长身玉立,站在陆如琢身后。
陆如琢指尖勾着玉佩,漫不经心道:“本官来了这么久,还不知新的盟主是哪位?听闻是位女中豪杰,可在这里?”
祝无婳心中不忿,却不得不上前。
“祝某便是。”
陆如琢打量了她一番,道:“果然非同凡响。”
她下巴一抬,懒声道:“赐座。”
小兵搬来了座椅,却不知放在何处,陆如琢道:“为表朝廷对江湖的尊重,就坐在本官旁边罢。”
偌大的唐家庄,噤若寒蝉,两张太师椅并排放在中央,坐的竟是两个女人。
众人身处其中,尤其是男子,不可谓不深觉荒谬。
然而却又挑不出问题,一个锦衣卫都督,一个武林盟主,代表的是朝廷和江湖的最高领导者。
祝无婳亦生出几分恍惚。
这不就是二十年前,她们俩分开各自为战时想要得到的吗?
陆如琢摆足了谱,看向身边的祝无婳道:“祝掌门可曾听闻,江湖上流传一门邪功,需生取童子心头血。”
祝无婳点头道:“是,正是魔教所为。”
陆如琢似笑非笑:“仅仅是魔教?”
祝无婳经此乱象,难道还不知道正道中有多少偷练邪功丧心病狂之辈?她沉默下来,无言应对。
陆如琢道:“大楚境内命案频发,手段残忍,性质恶劣,本官奉命彻查此事。本官眼中,无正邪之分,只有国朝律法。有违国朝律法,朝廷断然不饶!诸位可明白?”
她这句话是面向众人说的,目色寒凛。
在场江湖人神情各异,无人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