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夜行(16)
朝食摆在正厅,府里两个主人都在,仆侍们都被打发下去,安静地用膳。
陆如琢端着的碗碟一顿,抬目望向对面坐着的少女。
“你这般看我作甚?”陆如琢无奈道。
“我在看……”裴玉索性放下碗筷,道,“姑姑生得这样美,为何没有意中人?”
陆如琢似乎没有多想,轻易中了她话里的圈套。
她道:“你怎知我没有意中人?”
裴玉面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
陆如琢骑上马,朝皇宫的方向驰去。
裴玉从门口走出来,脑海里浮现的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的传言。
皇帝陛下后宫空置,膝下只有一女一子,皇夫的影子都没有一个。而陆如琢深受皇恩,和陛下形影不离不说,还不时夜宿宫中。满朝文武,怎独她二十年恩宠长盛不衰。
于是大家都说,女帝和陆如琢是磨镜之好。
裴玉本不信的,幼时她曾因好奇亲口问过陆如琢,陆如琢说陛下是她半个知己,并非传闻的那样。可过去了十几年,她们俩还是君子之交吗?
陆如琢还说过,陛下以女子之身征战沙场,平定乱局,开创盛世,她十分仰慕。
裴玉握住了春台的剑柄,悲哀地心想:我有什么叫她仰慕的呢?
荣华富贵是她给的,武功是她教的,连牙牙学语开口说的第一个字都是她教的。
她心悦自己的姑姑,是大逆不道,早该熄了这心思。
裴玉一声唿哨招来自己的红马,利落地翻身上马,朝锦衣卫衙门打马疾行。
大楚朝规定“正旦”给假七日,寻常官员已经“封印”,专心过节。对于裴玉这样的皇城卫军,安排轮休。
衙门比往日冷清许多,裴玉进门刚好遇到指挥佥事林丹青,林丹青一身常服,似乎正要出门。
“丹青姐姐。”
林丹青走近,温言笑道:“是裴妹妹。”
“丹青姐姐这是去哪儿?”
“去街上逛逛,买点年货。”林丹青道,“裴妹妹怎的今日还来衙门?不是到你休假了吗?”
“在府里闲着也是闲着,不若来看看有什么差事。”
林丹青忽然作恍然状:“噢,我想起来了,陆姐姐近日公务繁忙,不在府中。”
林丹青的年纪正好介于陆如琢与裴玉之间,对上喊姐姐,对下称妹妹,却也不嫌乱了辈分。
裴玉却想道:连林丹青也知道她对陆如琢这般在意吗?那她岂不是司马昭之心?那姑姑呢?她是不是也……
林丹青见她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裴玉眼神定了定,淡笑道:“没什么,既然衙门无事,我陪丹青姐姐买年货吧,还能帮你拎东西。”
“好啊好啊。”林丹青答允不及。
启元朝建元二十年,锦衣卫进行过数次改制,已经不再唯武艺是举,或文治或武功,也要出身清白,像钟立春那样的江湖草莽,如今再想进锦衣卫难上加难。林丹青士族出身,父亲是四品京官,她经义学得一般,两次科考都落榜,却对查案很有兴趣。眼看着仕途无望,凑巧遇到锦衣卫扩编,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层层选拔考了进去。
林丹青的武功,只能说打得过一只鸡,两只鸡就换成她挨打。
裴玉陪她逛了一天,手里大大小小的盒子,钗环玉佩、胭脂水粉、果子蜜饯。
在林宅用了晚膳,裴玉在门口拜别主人,她将马缰松开,自己走路回府,小红马在她身后跟着。
裴玉神游天外,一个玩闹的小孩撞到她腰上,扑通坐倒在地,她低下头,伸手扶起来。
几步之外孩童的娘亲将孩子牵过去,温柔地向她赔礼。
此时已过宵禁,但大楚朝“正旦”前后共三日推迟宵禁时间,裴玉恍然惊觉,明日便是除夕,一年终了。
陆如琢在府里没有出门。
裴玉用完早饭便出去贴红对子,没跟往常一样刻意赖在陆如琢跟前,陆如琢一个人在书房写字,似乎更显清净。
未时,陆如琢将裴玉叫到主院,送了她一身新衣,湖缎的布料,湖水绿的春衫。
“上回见你衣袖短了。”陆如琢提着衣裳往她身上比了比,温柔道,“这件正合适,颜色也衬你。”
“谢谢姑姑。”裴玉心中五味杂陈。
“谢什么?你我二人相依为命,我不想着你还能想着谁。”
“是……”裴玉低声道,“我也想着姑姑。”
陆如琢怜爱地摸了摸少女的脸。
“姑姑。”少女抬起头,道,“今夜陛下的宫宴我就不去了。”
“嗯?”
“规矩多,我不耐烦。”
“好,我从宫里给你带好吃的回来。”陆如琢含笑道。
“谢……”裴玉将话咽了回去,挽住女人的胳膊,脸慢慢枕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嗯。”
……
这个新年许多官员都过得心里不踏实,宫宴表面一派祥和,实际暗流汹涌。
果不其然,年初三,“正旦”刚过,光禄大夫家就被抄了,合族下狱,连襁褓里的婴儿也不例外。年初四,鸿胪寺卿吊死家中,搜查发现他的妻儿也都自尽在房中。年初五,宣抚使、布政司参议主动前往刑部衙门下狱。
年初六,大理寺正公门前击鼓,举告逆臣乱党。
短短四天,罪臣们相互攀咬,带出了几十名之多。
这是启元朝以来第二桩谋逆大案。有些年纪的人还记得十七年前那桩滔天巨案,杀得西四牌楼的天都血红血红,脑袋一颗颗地掉,陈尸于市,观刑的百姓吓得整宿整宿做噩梦,小儿无不夜啼,当年其他的犯罪案件都显著减少。
裴玉坐在衙署的长案后,翻开了启元三年吏部侍郎薛妩谋逆案的卷宗。
第013章
非是她主动来翻阅这卷宗,而是帝姬需要当年对于逆党处置的详情,作为判例参照。而裴玉的字是写得最好看的,簪花小楷,见过的人都说好,所以这个差事就落在了她身上。
卷宗的纸张已泛了黄,但保存得妥当,字迹清晰。
裴玉摊开卷宗,一页一页看过去,在一旁的宣纸上作摘要。
作为主谋,薛侍郎只是落得自尽,且尸体在大火里焚毁,也不必陈于闹市,算是下场温和了。
裴玉略过,翻到下一张。
那桩案子涉案罪臣一百多人,加上各自族人,足有数千人。裴玉眼睛都熬红了,两天后才出房门,将一叠厚纸交给了门外的林丹青。
林丹青掩饰不住心疼,道:“看你这眼睛里的血丝,赶紧回去休息吧。”
裴玉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
刚迈出一步,便停下来。
林丹青将纸收好,见她不动,问道:“怎么了?”视线往前方看去,低头理理官服,恭敬行礼,“见过都督。”
陆如琢穿着玄色织金四爪蟒衣,束着镶嵌美玉的腰带,容色风华,盖过了天边的云霞。
她走过来的步伐不快,在裴玉身边停下,道:“我来取样东西,就是你手上那些。”
“禀都督,都在这里了。”林丹青忙双手呈上去。
压下疑惑。
帝姬不是派她来取么?怎么又叫了陆如琢。
陆如琢接了东西,单手背在身后,看向旁边双眼熬得通红的裴玉,没有说话。
林丹青道:“下官告退。”
院子里复又静下来。
裴玉眼睛酸痛,抬手去揉,却被一只修长温暖的手握住手腕,道:“不可。”
裴玉睁着快流出眼泪的眼睛看她。
“闭一会儿眼。”
裴玉睁着眼。
“我不走。”陆如琢说道。
裴玉放心地闭上眼睛,额头抵在陆如琢肩膀上。
“卷宗看得怎么样?”
“陛下是个狠人。”
耳旁传来一声女人的轻笑,裴玉将脸埋得更深了些,瓮声瓮气道:“不过可以理解,朝纲不稳,需严刑峻法。而且陛下的脾气,咱们又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