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师(46)
“抱歉。”
虽然自己心里也觉得说抱歉可能也没什么用, 但是自认为做的有些欠妥当的晋衡还是皱着眉语气相当郑重地和里头的某人道了个歉。
而注意到身后一片沉寂, 床帐内明显不太想搭理自己的某人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才重新开始传来衣服和鳞片摩擦的细微声音,起初其实太不明白他这是在干什么的晋衡许久才听到忽然里头传来了布料的轻微撕裂声和某位祟君相当不耐烦的啧了一声。
“……”
古怪地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略显迟疑地回过了头, 晋衡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刚刚一反常态软趴趴躺在里头不动的样子, 思索再三还是顶着被某人再发脾气凶一次的风险好心问了他一句。
“……你是不是没办法自己坐起来?”
果不其然, 本来还在里头自己和自己发火的秦某人瞬间就又安静下来,许久才嘶哑着嗓子眼里的声音明显心情不太好地开了口。
“恩。”
“……那你待会儿准备怎么出去拜堂?”
一听到他居然这么回答自己,还在外头站着的晋衡顿时有些疑惑了,而比他更疑惑的明显是秦艽本人, 所以他直接就靠在床头又冷笑着拉长调子反问了一句。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待会儿要出去拜堂了?”
“……”
“姓师不会是到现在还觉得我先前那些话是在糊弄你, 我心里其实是真心想娶了那个小氏吧?”
“……不止是我这么觉得, 连她家里人也是这么觉得的。”
“那就快告诉她家里人别自作多情了,想让我娶她还是让她们全家老小现在开始做梦比较简单。”
这般语气玩味地嘲讽完灯芯老人他一家老小,像个耍赖的小朋友一样躲在床帐里头就是不肯出来的秦艽就又不说话了。
而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说话居然可以欠揍成这样的人,晋衡一时间也被这不知道到底几岁,但行为的确异常幼稚的家伙搞得有点无言以对,可与此同时, 他也总算在心里相信了玉支玑先前说的他被人暗算所以才无法顺利逃出去的话。
只是好心好意的他大舅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某人现在的身体情况其实根本没有虚弱到会被眉郎那等无名小祟强行禁锢着还无法反抗的境地,只是因为先前在祟殿前面闻进了少许雄黄,再加上本身春潮所带来的被迫化形,才会影响到了他部分正常的行动。
而在秦某人那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别人的心里,他其实更多的是琢磨着该怎么把这单纯好骗,同情心怎么也用不完的傻姓师继续诓着去帮自己对付那眉郎兄弟,并趁这个大好的时机尽快将自己在玄丘赤水的部下们尽快给找来,至于这傻姓师得知自己这回又被骗了是不是会生气或是再也不搭理自己,那其实根本也不在他的实际关心范围之内。
秦某人这种完全利己主义的想法,晋衡这会儿肯定还完全不知情,他只是想着人既然都已经找到了,现在就是帮他个忙从这里脱困的事了,反正今天救一个也是救,救两个也是救,本来也不差这么点时间。
可还没等他和秦艽针对今晚的事商量出个逃脱出去的大概,外头的走廊上却远远地又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而从老鼠串子们谄媚的笑声中意识到应该是那先前听其他祟奴口中提及的眉郎过来了,神色一变的晋衡还没来得及赶紧从桌边走到门外去佯装祟奴迎接,他整个人就被身后伸出来的那只手给一把拉扯住了腰带,又因为瞬间重心不稳一下子摔在了因为两个大男人一起忽然躺上去而剧烈晃动起来的床帐之中。
“……你!!你根本就没有!”
“嘘。”
因为床帐里头没有和外面一样点上灯,所以趁此机会一下子识破秦艽先前的谎言,所以脸上已经充斥着明显怒意的晋衡并没有办法完全看清某人难得卸下面纱后的真容,反倒是灰色眸子闪烁出戏谑光芒的秦艽顷刻间就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看了个一清二楚。
而亲眼看见这总是藏头露尾的姓师面具后面居然长着这么张一言难尽,活像是被火钳烫黑过一遍的丑脸,先前还曾经怀疑过他和晋衡之间存在某种联系的秦艽一时间也有些意外,许久他才俯下身仔细打量了一下晋衡又显得古怪地挑了挑眉。
“原来,这就是姓师之前总是喜欢在人前带着面具的原因?”
一瞬间差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等想起来自己因为玉支玑给的那块墨团的关系,目前其实还是个得了麻风的瘸腿丑鬼形象之后,被他拉扯着躺倒在凌乱的床榻上的晋衡也没理睬他就冷着脸并快速做了起来。
而注意到他对自己这种稍微靠近点的肢体接触明显排斥的很,或者已经可以说有些厌恶了,终于确认这个人真的不是晋衡,是那生来注定要与自己为敌的姓师的秦艽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在黑暗中就转了转冷血动物才有的怪异眼珠子。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两兄弟不知道从哪儿弄了面红月日晷过来,要通过灯芯老人的灯把这祟界的老祟主的影子用活祭的方式给请回祟界来,可如果这让他们这次办成了这事,不仅是将快要获得一切,却只能被迫前功尽弃的我,就连姓师你也和墙外的那些凡人们要跟着一起遭殃。”
“……所以这才是你让玉支玑用那纸公把我找过来的目的?”
“不然呢?”
“……我上次就说过,我不可能会帮你这种忙的,就算你现在知道了我究竟长什么样,抓住了我所谓的把柄,我也不可能会帮你。”
距离上次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傻姓师语气这么冷地和自己说这种话了,秦艽听到他这么回答也没有吭声,只是忽然间诡异地低笑了起来,又故意凑到晋衡的耳边语气十分讨人厌地冲他来了这么一句。
“小氏现在正和一个叫金竟之的镜祟在一起,那镜祟是我原本准备安插在张秉忠身边的人,如果姓师这次不愿意帮我,你觉得我会把小氏给怎么样?”
“……”
“我会亲手杀了她,把她的心挖出来给她那个老不死的父亲看看,让那个老东西也尝尝失去心脏的痛苦,被人戏弄的难堪,然后我再把他女儿的心丢随便去喂狗,姓师信还不是不信?”
还是头一次真正领教到这位祟君骨子里如何也改不掉的歹毒心肠,先前对灯芯老人的话其实尚且还有几分疑虑的晋衡此刻是真的快怒火中烧了,然而在当前这种面前共同敌人的情况下,已经被他用先前的招数强行拖下水的晋衡肯定是没办法和他直接动手的。
而正当两人气氛格外怪异暗自沉默之时,外头那因为担心事情有所变化,顺路就过来看看情况的弟弟右眉郎也正好进来了。
等哼着小调抬脚迈进来的他却并没有发现房间里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只是自顾自地检查转悠了一圈确认并冲着桌上的喜服就疑惑地嘀咕了一声。
“诶,喜服在这儿,可人去哪儿……不是说还有个小祟奴在这儿……”
话还没有说完,表情疑惑的右眉郎就摇摇头只当无事般笑了笑,随后他才冷哼着走到桌边又用手指挑起那绣着蛟龙的喜服一脸愤愤不平地开口道,
“算了算了,这又关我什么事……哼哼,什么狗屁祟君,什么龙子龙孙,今夜过后,这祟界祟君的名号就只能是我的了,左眉毛那个自以为是的东西,什么脏活累活都整天让我来干,到头来去老祟主面前领功劳,得好处的时候却比谁都喜欢抢在前头,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右眉郎的自言自语声一字不漏地都进了床帐里躲着那两个人的耳朵里,秦艽闻言只是眯着眼睛冷笑着不说话,唇边鲜红的蛇信却是极其恐怖地缓慢吐了吐。
可他完全注意到的是,身边本来还板着脸和自己暗自对峙着的晋衡已经被龙子龙孙这几个意想不到的字眼而弄得完全愣住了。
龙子……龙孙?什么龙子龙孙?
而这般想着,不自觉地就用怀疑自己听错了的眼神怔怔地打量了眼床帐内的另外一个人,晋衡好半天才真的确信右眉郎嘴里刚刚说的正是那几个字。
可与此同时,在晋衡的心底忽然涌上了一丝陌生甚至是隐约发寒的感觉,仿佛之前无数次因为和这个祟君意外相遇而曾经产生的所有迟疑,怀疑和自我否定都忽然找到了一个无法再避开的突破口。
被咬伤的位置根本一模一样的手,姓书中那条蛇阴女对自己的警告,家中莫名其妙出现之后又忽然消失的小白狗……
偶尔会觉得熟悉的眼神语气和行为模式,几乎完全一致的过往身世,甚至还有那份必须晚上才会需要出门上班的工作……
他在想身边这个人明明顶多就是条沼泽地里长角成祟的水蛇杂蛟,怎么可能会有机会和什么血统纯正的龙子龙孙扯上什么关系?
毕竟自上古神明创世之初,真龙的血脉能延续至今的就只有一支,这还是因为当初这个国家临要灭国之时幸有其他族人庇佑才逃脱出来的唯一一支,而这保留到如今,尚有可能在后代子孙中再次出现的一支血脉,无一例外全都是……全都是姓……
【姓书云,秦氏,祖龙之后也,幼时为蛟,面丑,生鳞,生有呼云唤雨之能,遇劫难化真龙。】
……
【你出生的那天晚上秦氏那个老东西来的最晚,还手上什么东西都不带,我当时实在是生气,加上那群老家伙说你天生说你鳏夫命,这辈子都娶不到老婆,所以我差点没忍住就想和他动手了,可他站在产房外面看了一眼之后,却忽然和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我自己的这份礼不是现在就会来的,以后你和你们家这个小子就明白了,后来你成年了,你爷爷不是着急嘛,天天张罗着给你找对象却怎么也不成,有天晚上秦艽就忽然上家里来吃饭了啊……】
……
【那个人他当然还好好活着……只不过他是个心底善良,也很希望自己能从此过上正常家庭生活的人,所以对于只是想找他报恩的我来说,有时候我就会觉得我所做的这些对他都是负担吧……】
【……报恩?】
【恩?你之前不是就已经猜到我是什么了吗?你没听说过没化龙的幼蛟必须要向自己曾经的恩人报恩,否则就会挨天打雷劈这个故事吗?】
……
【刚刚堂屋挂的就是陆老师和你师母结婚时候的照片吗?他们一个叫陆锦堂,一个叫苏秋月?】
【恩,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名字挺上去还挺般配的,他们两个真的就在这儿教了一辈子书没离开过?】
【恩,门口这两棵树也是他们结婚那年就在的。】
【这两棵是什么树?】
【银杏,木犀。】
【那你觉得晋衡和什么名字比较般配?】
……
【我会亲手杀了小氏,把她的心挖出来给她那个老不死的父亲看看,让那个老东西也尝尝挖心的痛苦,被人戏弄的难堪,然后我再把她的心丢去喂狗,姓师信还不是不信?】
……
脑海之中混乱不堪的思绪到这里停下,低头死死抿着嘴唇的晋衡已经不想再去往下面去细想了。
他只是心头发冷地垂着刺痛发红甚至有点酸涩的眼睛也不说话,却怎么也不想抬起头去看向身边的某人亲自验证一下自己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测,甚至是打破他一直以来都在一次次强行自我欺骗,使劲替他开脱,辩解的某个残酷事实了。
偏偏某个自以为是,满口谎言,此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露出马脚的混蛋倒是一点没有心理负担,只是吐着冰凉信子再次靠近表情已然冰冷一片的晋衡,又在抬起灰色的眼睛望向外头的右眉郎绽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好了,思考的时间已经到了,我现在没办法直接出去,就麻烦姓师您去帮我杀了外面那右眉郎……替天行道了。”
……
张灯结彩的祟巢外头,又一次同上回张秉忠和黄慧茹结亲那样挤满了半个祟界赶来喝喜酒的邪祟。
身上披着件不起眼的黑斗篷,一脸紧张不安的石小光正和肩膀上的灯芯老人躲在人群中暗自低着头。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心翼翼躲在祟群中的一老一小却总觉得今天整个礼堂的气氛有点不太对劲,而其中最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的莫过于摆在喜堂正上方的那个格格不入的日晷的,映照着夜色当中的那轮刺目耀眼的红月,简直让人一阵后背发凉。
“灯老爷……你说,奶奶……她到底什么时候会出来啊……”
“谁知道啊,要是那姓师还在这儿,我们好歹还能有点仰仗,唉,那姓师也是糊涂的,好端端的跑去救那种人,都长这么大了难道没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诶,我怎么记得这好像不是我们这儿的故事啊,灯爷爷你居然也听过啊……”
“你这个蠢货是把我当老年痴呆是吗!我这不是随便和我举了个例子吗……话说刚刚那个姓师走之前给你的那张东西拿好了没有?那说不定就是我们今晚的保命符,可不许弄丢了啊……”
“恩恩,我拿着呢,不会丢的,您放心吧……”
听石小光这么回答着还认真地保证了一下,平时就脾气暴躁,这次女儿丢了心情自然就更加糟糕的灯芯老人也对他稍微放下了那么一点心。
恰巧这时,布置得格外阴森诡异的喜堂里头也传来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刺耳声音,等众多神色惊讶的邪祟一起往上面看过去,大家就见七八只老鼠串子一脸吃力地抬着个类似食盘的东西上来,只不过因为那食盘上面隐约盖着块带着暗红血渍的红布,所以大家一时间并不能看清楚里头究竟摆着的是什么东西。
偏偏就在这时,一个额头上天生长着一对滑稽八字眉的少年郎也从后面的祟殿款款走到了喜堂外面,待缓步走到那盖着红布的食盘边上停下,这背着手的左眉郎先是望着下方表情狰狞地笑了一下,又洋洋得意地故意提高声音就冲着面前所有疑惑不解的邪祟开口道,
“众位可能猜到这红布下面现在的是什么东西?猜中者有赏。”
“……”
因为并不了解现在这是在闹哪出,所以能回答他的自然是一片诡异的不得了的静谧,这其中又以灯芯老人和石小光的表情最为怪异,那大眼瞪小眼的茫然眼神简直就和看白痴在唱大戏也无异了。
而似乎是看出来了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号召力,这原本想借机出出风头的左眉郎也恼火地等着身后那些偷笑的老鼠们咬了咬牙,等用手一把抓住那食盘上红布的一角,心里憋着一口气恶气的左眉郎只冲着所有人龇牙地笑了起来这才猛然间就揭晓答案。
“这是咱们的祟主张秉忠的项上人头!刚刚!可有人猜到了啊哈哈!”
伴随着眉郎口中的话,张秉忠血淋淋被割下的那颗豺头也瞬间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中,而用余光注意到不少邪祟目瞪口呆的错愕眼神,眉飞色舞的左眉郎只将手上的红布随手丢在一旁又抱着手笑眯眯地开口道,
“众位莫要惊慌,此等不忠不义,不配为祟主之祟,我已经受老祟主之托代替咱们先前惨遭毒手的前祟主张奉青直接将他惩处了,这是他应有的惩罚,这可是老祟主亲口说的……”
“老……老祟主……老祟主不是在内墙关着,听说早就死了吗……”
因为这格外让人不安的三个字,喜堂下方站着的邪祟们都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不自觉勾起嘴角的眉郎见今晚的事情终于开始朝向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了也有些得意,俯视着众人又仔仔细细地环视了四周一圈才拍拍手笑着道,
“对!正是老祟主!众位可能还不知道吧!咱们的老祟主其实还活着!这么多年来他都一直在等着回来的时机,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我祟界常年受困于黑暗之中,所以老祟主才无法摆脱那围墙的阻碍,可是哪怕是这样的情况,这祟界所有发生的事情却依旧逃不过他老人家的眼睛,就比如说,这活该千刀万剐的张秉忠因为预谋夺权生吃了他堂哥,还差人去害死他堂嫂一家的事情。”
“……”
眉郎这最后一句话落下不异于在整个祟界注入了一抹爆裂开来的小火苗,一瞬间掀起轩然大波的祟群们和同样错愕的说不出灯芯老人还有石小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眉郎蹲下来将手指伸进张秉忠血肉模糊的喉咙口,又在一阵让人作呕的抠挖声中从张秉忠张开的嘴里就掏出了一颗属于狼牙的灰白色残骨。
“说起这张秉忠啊,原来只不过是个中等身材的豺祟吧,可怎么自从他当上祟主后,就硬生生三年胖了这么多斤呢?他堂哥张奉青死去后那么多年里,大伙却一直都不知道张奉青究竟是怎么死的,有人说他让墙外头的某个姓师给杀了,有人说他是让他的堂弟给杀了,可找不到尸首,所以谁也就拿这桩无头悬案没有办法……”
“……”
“可大伙不知道啊,有个狼心狗肺的畜生生怕被旁人发现了自己谋杀至亲的秘密,就把自己堂哥被吃剩下来的白骨藏在肚子里那么多年,可怜我们的前祟主张奉青啊!含辛茹苦将自己的堂弟从小喂养大!到头来却用自己的尸骨填了这畜生的一腔贪欲……众位说,这张秉忠到底该不该杀!”
“……该!该!老祟主做的好!老祟主做得好!”
虽然祟界的规矩向来是不讲任何亲情原则,可张秉忠在这肚中藏尸一事上做的实在恶心至极,所以一时间就连不少情绪被煽动起来的邪祟们都露出了鄙视嫌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