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师(134)
生来就有着和常人不同的某种奇怪直觉的青年这般口气低沉地自言自语着也没有再主动开口。
这头眯了眯眼睛的秦艽隐约察觉到了不对,但是他却没有去出声随便打乱他现在的思路。
可是这一晚直到结束和彼此的交谈,秦艽又挂断传声鬼回家去了,因为两人之前的对话而莫名陷入某种思绪之中的晋锁阳都没有想通这个故事的奇怪之处究竟在哪里。
毕竟这个传说故事虽然乍一听有些杂乱,从表面上看来也完全没有什么章法,但冥冥之中却提供给了晋锁阳不少事件之外的思路。
其中之一便在于月亮和海市人或许存在的某种联系上,毕竟这点可能直接就会影响到他如何去找到那些从公鸡郎手上逃跑的影子上。
而很明白在亲手抓住公鸡郎和找出当年那些事的真相上,自己目前最欠缺的就是一个能打乱他和那幕后主使阵脚,甚至于能抢在它们前面先一步行动的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接下来他才有可能顺着这条最重要的线索,顺利找到传说中的罗刹海市和杨姬的所在,甚至是回到自己原本的那个正常时间线的世界去。
一时间,晋锁阳脑海中无数的想法竟像是窗外杂乱纷飞的白雪,半响抵着椅背坐在桌边的他才回忆着自己长久以来心中就存着的疑问,又抬起眼睛皱着眉地看了眼雪白一片的窗外。
影子,居然又是关于影子和月亮的故事。
可除开那些暂时躲藏在公鸡郎后面的目的暂时的海市人,如果他现在真的要在除夕之前亲手抓住公鸡郎,确实势必就要先找到那些多年被困的影子。
然而除了那夫妻皮影之一的女人口中所说的一直以来操纵他们的绳子,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其他办法,能够成功地控制和确定事物影子的去向呢?
关于这个问题,晋锁阳自己心中暂时其实并没有一个特别清晰甚至是确保万无一失的答案。
不过仔细想来,关于月亮的传说,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古往今来其实一直都有,汉族传统文化中比较经典的有月宫嫦娥,吴刚伐树,蟾蜍偷药的故事。
而在苗族或者更偏远的少数民族当地,当然也不排除有如秦艽刚刚口中所说的,关于一个名叫仰阿莎的女性神明和月亮之间的传说。
尽管这个故事晋锁阳刚刚尝试着来回翻看了一下手头的姓书,却发现似乎都并没有被详细记录在里头。
而同样不可否认这或许是因为各民族文字和语言传播过程中发生了某些偏差,这才导致仰阿莎和月亮的故事只流传于苗族地区,并不被外人所知晓。
皱着眉的晋锁阳独自思索了一下干脆转换了一下自己的思维方式,选择仅仅只以一个‘月’字为关键字在姓书中寻找。
而显然,要在历朝历代成千上万姓氏故事中找出关于影子和月亮的线索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伴着白炽灯旁的蚊蝇不停旋转的嗡嗡声和手边书页不停翻动的沙沙声,赶在天边鱼肚白的天空彻底亮起来之前。
一晚上都坐在桌前几乎没动的晋锁阳竟真的在过去数不清的传说故事记载中找到了一丝丝几乎会被他下意识忽略过去的蛛丝马迹,以至于他亲眼看到那一行特殊的记载的时候,面上都有些不太确定的怀疑神色闪过。
【那苗族的传说故事里……有没有提到它们最开始犯了什么重罪才被惩罚?】
【提到了。】
【……是什么?】
【听说它们是因为吃掉了仰阿莎的兄弟,所以才被仰阿莎惩罚,而还有一个说法则是,仰阿莎就是传说中的月亮的真实化身,而被吃掉的仰阿莎的兄弟……指的就是月亮的阴影。】
秦艽昨晚最后在自己耳边留下的慢悠悠话语仿佛还在耳边,但因为彻夜未眠而脸色隐约透出股苍白之色的白发青年眼神中却已经不再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了。
而最终缓缓抬起眸就将眸色浅淡的眼睛望向窗外,面容上已然浮现出一丝清晰透彻的晋锁阳只将全数疑问在心头压下,许久才渐渐松开眉头并一字一句地缓缓开口道,
“……原来,如此。”
……
辛酉年,辛丑月,戊午日,农历除夕夜前的最后两天。
此后的两天时间里,晋锁阳和秦艽一直都分头辗转于东山县城的各个卫生所,小卖部甚至是新年集市内寻找着那些疑似从川剧团逃出来的影子。
但令人感到并不乐观的是,那些集体消失的皮影仿佛真的忽然人间蒸发一般,就这样同公鸡郎本人一样一起在东山县城藏匿了起来。
街上渐渐染上了本地新年一贯的过节气氛,大红色的年画对联纷纷张贴起来的情况下,越发衬托得他们眼前面临的情况变得麻烦和棘手了起来。
可让人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晋锁阳本人自打那一晚和秦艽聊过海市人和仰阿莎的那件事之后,看上去似乎又不是特别着急了,甚至可以说一句淡定过头了也不过分。
至少从秦艽这个从头到尾的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总觉得某只整天一声不吭的闷/骚死兔子好像隐约已经掌握了什么关键性的线索,却没有选择立刻告诉任何人。
因此这些天他才会暂时放弃继续去追查那件事,反而一直都拉着他在这城里来回兜圈子地闲逛,就像是在故意逗某些一直在暗处盯着他们的人玩似的。
“杨花的咳嗽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就是咳嗽可能会传染,所以还不能立刻出门见风。”
“不是之前说下山去看过医生了吗?”
“过完年之后我会再带去复查一次,现在也只是开了点缓解情况的药。”
“那我们再去第二食品厂附近买些米果和炒米糖回去吧,她现在整天一个人呆在家养病不能出去应该也很闷,你不是说她一直很喜欢吃这些吗?”
“……”
大概是天生面瘫的晋姓师这幅一本正经扯谎的样子实在太让人看不出破绽了,眯了眯眼睛从旁边怪怪地打量了眼他的秦艽想了想还是配合着他先前的话,又有些语调古怪地点点头回了句。
“……嗯。”
而大概是内心也同样察觉到身旁的秦艽内心多日来因为他奇怪的举动而积攒的诸多疑问了,漫无目的地拉着他在这东山县城里陪自己快兜了整整两天圈子的晋锁阳想了想稍稍沉默了一下,还是慢吞吞地放轻声音并冲他张张嘴道,
“先不要着急,我有分寸。”
白发青年这压低着的话显然已经把自己的有些意思表达的很明显了,眼下有些事时机未到,所以他也无法让秦艽具体地明白自己接下来究竟想做些什么。
对此,既然他本人已经选择了装傻,干脆一块跟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秦艽当然也没什么意见。
反正杨花那边这两天暂时都有横行介士在家帮忙照料着,他也正好有这个空余时间可以和晋锁阳一起在这东山县城里像是逗猫似的随便转转。
可显然,他们这边是不紧不慢地继续在东山县城里头闲逛起来了,这些天一直躲在暗处悄悄跟在他们俩身后着的某个眼神恶毒的影子却有些莫名地暴躁起来了。
而在墙中打了个轻轻喷嚏又化作一只通体雪白,只有一条长长尾巴是棕褐色的背羽猫科动物的模样就趴在不远处的墙头上就不耐地啧了一声,大抵是心里面真的开始有些不耐烦了,那先前才给公鸡郎通风报信过的罗刹豹女只冲着墙里面那道一声不吭,还隐约带着公鸡面具的老迈影子冷哼了一声,这才一字一句冷笑着开口道,
“我等不及了,你今晚就去给我把刚刚那两个无用的凡人给赶紧杀了,海主这次看走了眼了,这两个人不仅一点不清楚关于东山月亮的秘密,而且是两个彻头彻尾的愚蠢之徒,跟上他们,再去给我剥下他们身上的人皮,我要拿那个更年轻俊美些的白头发凡人的皮做一双好看的鞋子,然后再穿着他去见那位到现在还不肯对我们正经露面的傲慢龙王……听见了没有,公鸡郎?”
☆、苗
白发青年口中的‘有分寸’, 在接下来从傍晚四点开始到正式入夜, 也就是本地的晚上六点之前的这段漫长时间里,似乎都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具体地体现出来。
大概四点多的时候, 他和这些天一直同他形影不离的秦艽一块径直去了趟东山县城最北边的另一个集市。
期间两人也不知道究竟在那明明不大的集市里头干了些什么,但等差不多接近五点三十分的时候, 这行为一向古古怪怪的两人才终于慢悠悠地一块从身后的集市里走了出来。
出来的时候,秦艽手里隐约拎着只空空如也的笼子, 但因为之后, 他还要去熟人家送些什么东西,所以随后他也只是和身旁的白发青年打了声招呼, 之后两人就在集市外索性分了开来。
一切都看似寻常,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而由于自身腿伤没有痊愈的原因,所以和秦艽分开后就一个人落单下来的白发青年之后也走的十分迟缓。
因此直到时间上快接近六点的时候,行动十分不便的他才拄着拐杖独自来到先前说好的第二食品厂附近买他想要带给村子孩子的米果和炒米糖。
这个过程中, 白发青年那颜色过于浅淡的眼眸看上去也随着时间的一点点过去而渐渐地丧失一般人应有的戒心和警惕,以至于……
——他似乎都没有意识到有什么危险在一点点正从身后向自己靠近。
“……哈……哈……哈……”
听上去黏糊糊又恶心的要命的口水音始终徘徊在青年的身后,视线所及,红色的月光逐渐落下来笼罩住脚下拉的长长的影子, 可走在前头一瘸一拐的白头发青年还是毫无知觉, 一切如常地往前走着。
他仿佛没有察觉到身后一直有一双双密集充血的‘红眼珠子’在一路古怪又恶意地盯着自己,甚至随着他渐渐放缓的步调而越靠越近。
直到走起路来一向都是慢吞吞像只蜗牛的白发青年辗转几个地方终于买好了他要的米果米糖,又独自经过第二食品厂外的小巷时,不经意间抬起头的他才听到身后传来了类似人类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轻,几乎不存在, 像是什么动物的肉垫子轻飘飘的踩在了潮湿的地上,不仔细听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
而没等他皱眉看清楚那黑漆漆的巷子外来的人究竟是谁,下一秒,就有个怯生生,但在这大晚上怎么听怎么突兀的侗家女孩的声音从他的后方轻飘飘传了过来。
“诶?您不是秦……秦大哥的朋友吗?那位姓师吗……这么晚了……您怎么又一个人过来川剧团这边了?”
这普通话听上去依旧十分生涩别扭的本地女孩子声音温和悦耳,但不得不说,从时机,地点和对象上来说,她此刻会碰巧出现在这里又正好撞见晋锁阳都有点太巧合了。
毕竟这周围此刻统统都黑灯瞎火的,加上晋锁阳自己本身就有严重的视力问题,所以一时半会的,他还真无法做到像对方那样隔得那么远就一眼在夜色中看出来自己究竟是谁。
而在黑暗中一时间也没有着急开口和对方说话,脸上没有太多情绪的白发青年只弯下腰稍稍停顿了一下。
接着他倒也没有急于表露出自己心中的任何疑问,只在神情冷淡的抬起头往发出声音的巷口看去后,这才注意到那上次才给他和秦艽主动提供过线索的‘阿孃姑娘’正用自己亮晶晶的眼睛紧张又好奇地站在那儿看着他。
“……嗯,有事正好经过这里,好巧,阿孃姑娘。”
嘴上说着好巧,脸上似乎并不算意外就点点头做了简单回应,手上还拎着一大堆杂七杂八东西的白发青年这对谁都不冷不热的冷淡态度搞得那刚刚主动和他热情地打招呼‘阿孃姑娘’顿时有些尴尬。
但自知作为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两人之间实在算不上熟悉,所以只是抿着嘴怪怪笑了笑,耳朵上带着晃动的苗银耳饰的盘发女孩子还是抬起头眨眨眼睛,又往晋锁阳空无一人的身后看了看才迟疑开口道,
“怎么今天就一个人在这儿啊……那个……秦大哥人呢,你们这些天……不是一直形影不离吗……走到哪儿都不分开……”
这笑眯眯还略带调侃的话说的像是在试探秦艽为什么这会儿不选择跟他在一块,晋锁阳听了根本也没吭声,仅仅只是沉默地想了想,又态度十分平淡也很礼貌地开口解释道,
“没有,他另外有事,所以现在没和我在一起,不过你这么晚一个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啊?我啊,其实都是因为我阿爸啦……好好的吃晚饭呢,偏要让我跑出来给他买些下酒菜……他这个人一顿没有好酒好菜就根本活不下去,总要吃些街角卤的酸菜和豆腐干子才下的去酒……不过我看街上也没什么人,像是因为这两天出事才人心惶惶的……诶,说起来,上次川剧团里头发生的怪事你们调查清楚了吗?那些大半夜哭起来,之后还跑掉的皮影你们都找到了吗,姓师?”
“……”
脸上写满了单纯和无辜的‘阿孃’这般说着也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似乎是发自内心地为先前那件老寿星无辜身亡的事感到由衷的难过和惋惜。
而闻言,低头不语的晋锁阳只保持着彼此之间隔着半步远的距离,又在一声不吭地盯着她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发光的眼睛打量了几眼,这才看上去一切如常地摇摇头并慢吞吞回答道,
“没有,这些天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之前给我和秦艽提供的线索……只可惜,我们那天匆忙赶到老寿星家的时候,用绳子吊死老寿星的人就已经跑了。”
“啊,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其实只是举手之劳……但,但这件事真的太可惜了……唉,那些可怜的皮影究竟会去哪儿……到底谁到底能来真的救救他们啊……不,不过吊死老寿星的凶手……你们有什么线索了吗?”
这般眼神‘柔弱温柔’地摇摇头感慨着,那神情语气包括模样一切都表现得堪称完美‘阿孃姑娘’也稍微抬起头来,并看了眼半步之外显得身形十分单薄冷漠的青年。
而见状,像是一直都在专心听她说话,所以始终都没怎么出声打断她的白发青年也在和‘女孩’淡淡地对视了一眼之后,先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之后才这般开口陈述道,
“还没找到,但我心里现在……现在好像已经有了一个值得被怀疑的可疑对象。”
“哦?是吗?什么对象啊?”
在黑夜中也显得亮晶晶的眼睛里不经意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许久将两只细嫩白皙的手掌绞在身后,又习惯性捏了捏自己尖锐指甲的‘女孩子’才故作天真地弯起在特殊光线下和寻常人不太一样的眸子又冲晋锁阳笑着开口道,
“是什么厉害……的妖魔鬼怪啊?”
“不是妖魔鬼怪,或许是一群并没有褪去动物本能,还被神明惩罚只能住在云上的苗人。”
“动物?苗人?”
“嗯,一群体型不大,爪子锋利,在人背后走起路来根本没有声音,两只眼睛在黑夜里会发光,还能一下子看清楚很远事物,并且能轻轻松松爬上房梁把人给活活吊死的苗人。”
“……”
“听说在将近数百年前的苗族当地,有一部分生活在陆地上的苗人大多就是长的如传说般那样,可因为他们的祖先擅自盗窃并触怒了月光女神仰阿莎,所以终身便只能在月亮旁边的海市上过着被海市重重的监牢囚禁的生活,甚至只有满月才能飞到人间来,这些长着翅膀和豹子脸的苗人大多丑陋贪婪又弑成性杀,双眼在黑暗中发光,所以它们还有一个名字,罗刹豹人。”
“……”
“而很巧,那些豹人会发光的眼睛和你现在站在黑暗里盯着我想咬断我脖子的样子恰好相似,或者说,一模一样。”
几乎在白发青年语调单调冷漠但令人毛骨悚然的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巷子里窒闷潮湿的空气就骤然间冷了一下。
头顶的云层中隐约有雷声和雨点的声音轰鸣,分别站在巷子头尾两端暗自对峙着的两人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而那被晋锁阳刚刚冷不丁冒出来的话被弄得背后也发毛了一下,瞬间瞪大眼睛的‘阿孃姑娘’这么说着好像也有些笑容僵硬地看了他一眼,随之她才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自己色泽鲜艳的嘴唇,又佯装不明白地眨眨眼睛哈哈大笑起来并冲晋锁阳开口道,
“您……您这是在和我故意开什么有趣的玩笑啊……什么罗刹豹人……什么苗人啊……真是听都没听说过……我是个活人啊,这一点……县城里的其他人,我阿爸还有秦大哥……这些人都帮我可以作证……您可不能就这样随便拿玩笑话冤枉我……不然我就得去找秦大哥帮我和你——”
这话说着,那居心叵测出现在这里的‘阿孃’就要抬起自己尖锐发光的手指假笑着试图靠近晋锁阳,可没等她完全继续说完自己嘴里那些鬼都未必会相信的谎话。
从袖子里猛地拿出一块金黄色虎威的晋锁阳对准了她闪闪发亮的猫眼睛,而察觉到眼前的危险,那冒牌货的‘阿孃姑娘’当下也被一阵金光掀开,并僵硬又凶狠地顿了顿脚步。
手中握着那还有最后一次保命机会虎威,同时手指上夹着一张范氏姓书的白发青年就眼睁睁地望着那急忙捂着脸的女妖往后躲闪了一下的眼神,又看了眼虎威上折射出来的豹脸影子,这才抬起眼睛显得居高临下地冷冷开口道,
“……你的伪装或许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完美,虽然你学那女孩的言行学的非常像,甚至将阿孃有些从来没和人说过的女孩心思摸得很准,但忽略了你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候,趁机乔装成阿孃给我们提供错误线索的事实时留下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