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木行人(9)
返校的当天,喻衡放下行李去了城西,他在学校论坛上联系了一个出二手键盘的学长,对面价格开得很低,只是需要上门自取。
他拿着地址在巷子里穿来穿去,却越走越不对劲。过去的五十米,他路过了两个冬天里上身羽绒服、下身包臂裙的女人,而旁边招牌上的“按摩”两个字,却是由红紫相间的灯管组成。
就在喻衡怀疑自己走错而回头时,他看到了一个念念不忘的背影——
周维轻!
喻衡看着他拐进了一家按摩店里,不自觉地走近门口,发现这家店的招牌更为露骨,横幅上印着好几个美背。
喻衡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口,内心波涛汹涌。
原来光彩斑斓的世界,都是由阴暗不明的物质组成,名言警句说得没错,有光必有暗...
周维轻看着好端端一个性冷淡,怎么就...?
直到一只手敲在了他的后脑勺。
喻衡回头,周维轻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他们之前很少这样相对而立,喻衡才发现自己比对方矮几厘米。
周维轻的眼皮垂了一点:“现在改跟踪了。”
“没有,我不是,”喻衡语无伦次,“我就是路过,刚好看见。”
说出口就意识到不对劲,这七拐八绕的地儿,是要去什么地方才能路过?
好在周维轻没有立即戳穿他:“你带钱了吗?一百就行。”
为了买键盘,喻衡今天多带了几百出门,他赶紧把兜里所有现金掏出来,几张红的几张绿的,全部递到周维轻眼前。
周维轻用两个指尖挑出了一张红色的,然后转身进了按摩店大门。
十分钟后,他提着五包草药出来:“走吧,我出门忘带了,跟着我去拿钱。”
喻衡从没想过,自己能和周维轻并肩走在路上,他快速地给学长发了条短信,然后把手机扔进兜里,不想浪费现在的任何一秒时间。
周维轻走得不快,像是在难得的冬日阳光里散步,喻衡看着他们并行的影子,尝试着开口聊天:“你来这儿就是为了买这个?草药干嘛不去药店买?”
周维轻答得很简短:“热敷,这里便宜。”
“哪里不舒服么?你多大呀,身子骨就出问题了?”
可能因为早先垫了钱,周维轻今天显得很耐心,他说了自己的年龄,然后解释:“排练久了手腕疼。”
喻衡暗忖,周维轻只比自己大一岁。
年龄上的接近让他觉得周维轻也不是这么高高在上:“你没读书了?”
“在读,”周围轻说,“没时间就逃课。”
他们大概走了二十分钟,绕过一片施工地,从铁栅栏的小门穿过,进到了一个看着像仓库的地方。
“你等会儿,”周维轻往里面走去,“我去拿钱。”
喻衡第一眼就看到了周维轻的吉他,靠在墙上,旁边堆了凌乱的电线,还有几个灰溜溜的音响。他大概推测出这是乐队的排练室,除了乐器外还有一个小沙发,桌上摆着一大堆铺子,还有一碗吃剩的杂酱面。
最后才看到坐在地上的黄毛。喻衡下意识有些紧张,但黄毛好像完全不记得他是谁,只扫了他们一眼,便低头继续看手机。
没等喻衡更仔细地打量周围,周维轻已经出来了,手里拿着一百块:“给。”
一瞬间喻衡没有动,他知道接过来的下一秒,他就应该识趣地转身离开。
而此刻黄毛突然出声:“周维轻,今天是不是该你买饭,我还想吃南面那家烤冷面。”
“我有事,”周维轻拒绝了,“要打个电话。”
“我去买吧,”喻衡见缝插针,“我刚路过的时候就有点想吃了。”
“好嘞大兄弟,”黄毛倒不客气,“我要两个,一个加烤肠一个加鸡柳,多放辣。”
“好,”喻衡说,然后向着周维轻问,“你呢?”
黄毛替他答了:“他无所谓,你给什么他吃什么。”
走向烤冷面的那八百米,喻衡感慨,在强烈的意志面前什么事都能无师自通。他以前很讨厌拐弯抹角,也没那么擅长相机行事,但认识周维轻后总是能超常发挥。
由于这两份喻衡赞助的烤冷面,他跟黄毛迅速熟络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能称兄道弟。喻衡也明白了曲线救国的意义——一个契机就能相见恨晚才是他熟悉的社交模式。
黄毛囫囵吞着烤肠,跟他絮絮叨叨,一会骂之前有个场地老板坐地起价,一会骂另一个乐队的鼓手妄自尊大,不把自己放眼里,骂完又诉苦,说他们来回辗转,每天累得想哭。
喻衡时不时应一声,余光瞥向吃着豪华加料版烤冷面的周维轻,他吃得也不算斯文,食物在他脸上撑起一个弧度,减了点轮廓的锋利。
那天喻衡在排练室里待了快两个小时,离开的时候黄毛招呼他:“以后有空过来玩呗!”
不管这是不是一句托词,喻衡反正没当作一句空话。他控制着自己过来的频率,不会太频繁遭人嫌,但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出现一次。当然,每次出现都会带水带食物,偶尔还会带烟,受到了乐队其他人的热烈欢迎。
喻衡也因此得到了很多宝贵的信息。比如周维轻不是本地人,比如周维轻第一次弹吉他时才六岁,比如周维轻右耳上有个耳洞,但从来不戴耳钉。
黄毛说,那是他前女友准备自己用针穿耳洞,先用他来练练手。
原来他喜欢女生,喻衡想。
他有一点受挫,但也不会忧伤太久,他没有太奢望这方面的事情。周维轻对他而言,是人生里从未出现过的、光芒璀璨的星星,如果掉下来,他会迅速捡进口袋,如果永远高悬在天上,他就趁有限的时间里多看几眼。
喻衡也常找机会跟周维轻聊天,尤其是在对方排练结束放松的时候。周维轻依旧惜字如金,不喜欢主动开口,偶尔会为他简单介绍一点点乐器。
“其实我小时候也弹过钢琴,”喻衡说,“但放弃得很快,天资愚钝。”
周维轻难得追问一句:“静不下来?”
“不是,乐感和节奏感不行。”
喻衡把双手放在琴键上演示:“我记得有一首练习曲,要在左手弹两个音的同时右手弹三个,老师说不要想着计数,要把它们当成两条轨道,同时在脑子里行驶,否则节奏就会乱,我怎么都做不到。”
对他来说,整齐排列、严丝合缝才是舒适的。
周维轻伸手,轻易地弹出一个三对二,比当年钢琴老师的示范还要流畅。
“对对,就是这样,当时她教了我三周,我打死都不会,”喻衡凑近了些,“你怎么练的,我总是在心里数零点几秒后弹下一个音。”
周维轻的手没有停:“不用练,它们本来就是分开的。”
喻衡偶尔会羡慕周维轻。他从小到大是一个“70分选手”,每件事都差强人意。成绩够用又不顶尖,身体素质尚可但不比运动员,小时候每一个兴趣班都不会被点名批评,也不会被点名表扬,学钢琴时一直被指责乐感欠缺,但记谱很快,指法也不错,还是混过了几级。
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一切都很均衡,均衡到失去方向。
晚上睡觉前,他学着白日里周维轻的手,在自己胸口弹奏,心跳为他毫无章法的指尖打着节拍。
三月底,冬天终于过去。乐队收到一笔计算的演出费,黄毛异常兴奋,吆喝着要去吃涮肉,作为近来的烟酒零食供应商,喻衡被十分尊重地邀请同行。
黄毛说的涮肉是一家很小的店面,离排练室不远,沿着西面那条小河走十来分钟就能到。店里只有一个包间,老板跟黄毛认识,好像是老乡,周五晚上帮他们把这十平米的房间留了出来。
喻衡在寒假的时候换了手机,是去年底刚在国内上市的iPhone4,过年时亲戚拿了两个出来,说是客户送的,分给了他和另一个表弟。
“靠,那天演出的时候,我看底下有两三个姑娘都用这个,”黄毛研究着在他眼中很新奇的机身,“现在的人可真够有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