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木行人(30)
喻衡犹豫了下,还是没忍住问出口:“那你为什么...?”
在他印象里,朱婉仪还是一个自由而无拘束的女孩,连周维轻都评价她“很洒脱,永远都开心”。
朱婉仪从她带的大托特包里翻了翻,掏出了一个圆柱形的玩意,喻衡盯了半天才看出那是电子烟。
“我以前觉得自己是世界上与众不同的人,不能流俗,我爸妈也从不约束我,我青春期时还给自己列了很多计划,要去很多次海边,要染五个颜色的头发,要谈一个玩乐队的男朋友,要去读美术学院,然后跟一个瘦瘦的男人结婚。其实我也算幸运,我的计划都一一实现了。”
她很轻地吸了一口,喻衡闻见了一股热带水果的气息。
“但我眼界太窄,只列了二十多年的计划,以为在那之后就是自由散漫的一生,没想到那是我人生的开始,”朱婉仪接着说,“我以为是性冷淡的前夫,突然出轨了一个大他十岁的女人,而我以为体贴温柔的父亲,暗地里赌了五年,最后不知道信了谁的教唆,梭哈了一把大的,把我们家房子和店都卖了。”
喻衡安静地听着,半晌问:“然后呢?”
朱婉仪撇撇嘴:“然后就没什么稀奇了,就是普通倒霉蛋的人生,有人情世故,有拉扯,有争吵,有妥协,成了别人最爱聊的那种街坊故事。”
喻衡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安慰道:“至少你现在还能重铸家业。”
朱婉仪笑笑:“很多时候我也这么想,每当我绝望的时候,我总能在身边看见比我还痛苦的人,有时候我会觉得人生就是来受难的。”
她又抽了一口,蒸气从她的唇缝里瞬间窜出。
“然后那天我又看到了你们的新闻,从黄毛那个酒疯子嘴里,”她说,“原来你们还在一起,原来现实社会里还有这样的童话故事,我当时还预言你们不会成功...”
“不是童话故事。”喻衡倏然打断她。
不知道是出于安慰的心理,还是面对朱婉仪他想要坦白,这是喻衡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主动提起这件事情。
他斟酌了一下:“我不是那个中彩票的人,我买了十多年,还是没有中乐透。”
餐厅里在放一首抒情的民谣,服务员端着餐盘从旁边来回走过,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也是,”一段时间后朱婉仪若有所思地说,“哪有真正动感情的人,十年都没有分享欲呢?”
喻衡知道她在说周维轻,没有接话。
朱婉仪很平静地注视着喻衡,突然笑了:“那也没关系,没有中奖才是人生常态。”
可能从这个瞬间,两个人达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这顿饭喻衡吃得无比轻松,两个人都没再提以前的事情,好像只是萍水相逢。
喻衡难得吃撑,向来平坦的小腹都鼓出了一点弧度。
离开餐馆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喻衡正打算问对方住哪,打车送她一程,突然在门口看见一个男人,穿着普通老气的外套,缩在电线杆旁,一动不动地望向他们。
喻衡下意识紧张:“妹妹,你老公看见我们在一起,不会不高兴吧?”
“我离开他半步他就不高兴,”朱婉仪冷笑一声,“但谁管他呢?”
喻衡还是担心:“需要我现场出个柜吗?”
朱婉仪这次是真笑起来:“行了哥哥,我就算再惨也不会委屈自己。我虽然没有前半生的运气,但比前半生有手段。走啦!”
她没有转身,挥了挥手,然后随意地朝对方走去。
喻衡依旧坐地铁回家,末班车上几乎没人。一整个车厢只有喻衡和对面座上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对方抱着公文包靠着栏杆睡着了,也不知道坐过站没有。
他还在回味刚才的朱婉仪。他从未预见到的,成熟的朱婉仪。
明明从浪漫的少女成为了一个肩上有负担的女人,但却比年轻时有魅力,一种自恰而坚定的光芒。
喻衡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幸运的愣头青。在黄毛和朱婉仪都因为生活而成为大人时,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因为得不到一点爱而放弃所有。
他今晚实在吃得太多,回到家时都还没消食,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盒健胃消食片,发现过期了三天。大概纠结了两分钟,抱着侥幸心理放进了嘴里。
他摊在沙发上等待自己的肠胃工作,手机传来一声震动。
懒散地拿过来,发现是陈然的消息。消息内容很简洁,只有一个问号。
下面跟着一条微博链接。
喻衡点开,发现是一条关于周维轻的采访视频。
他皱眉,也回了一个问号过去。
陈然回复得很快:你先看。
喻衡手没拿稳,手机砸在脸上,他龇牙咧嘴地重新拿起来,打开采访视频。
剪辑过的视频只有一分钟,前三十秒都只能听到一个女声在急促提问:“...十二年的事情我认为值得聊聊,不是吗?”
视频中的周维轻没有接话。
于是对方继续引导:“外界其实一直好奇,像您这样的人,情感生活是怎样的?不需要分享太多,或许可以只说说您眼中的爱人...”
“我不是怎样的人,”周维轻终于打断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很普通地、拙劣地在爱另一个人,仅此而已。”
第24章 时间
喻衡关掉手机,神色自然地去卫生间洗漱,然后换上睡衣,把这几天的旧衣服都放进洗衣机里。做完这些事,他又审视了一圈屋子,换了垃圾袋,然后实在找不到下一件事可以做。
就在短暂的安静里,手机的响声格外清晰。
喻衡认命地拿起来,陈然的消息接着弹出来:你俩?
喻衡往里输入:什么都没发生,他疯了。
然后又一一删掉了这行字。
前两次见面的时候,他还能控制自己,不要去剖析周维轻的想法。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是应激反应也好,一时冲动也好,都与现在的自己无关。
但周维轻竟然说,他在爱着另一个人。
喻衡曾经在十二年里等待一个“爱”字,哪怕是临时的,哪怕是轻浮的,他都会将这个字裱起来,悬挂在心口,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甘之如饴。可周维轻偏偏是这样一个人,连一点表面甜头都不肯施予。
他爱周维轻是周维轻,也恨周维轻是周维轻。
而现在这个“爱”字姗姗而来,像安慰,像嘲弄。
在我放过我自己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
因为周维轻这突然的举动,喻衡不得不再次开启他的勿扰模式。他大概能想象到社媒上的讨论,以及微信里各路联系人的打趣。后面这几天里他没有上网,也关掉了软件通知,只在晚上回复一两条消息。
白天的时间,他久违地开始了工作,给朱婉仪做她的盲盒网页。这大概是最省心的甲方,需求交接得非常明确,而且自带资源——本质就是贩卖美术从业者的艺术品,网站上的图片、LOGO等元素,朱婉仪都会陆陆续续给他提供。
大概一周,基本模型已经出炉。按照甲方的要求,抽取过程尽量仿真,附带了一些惊喜特效。除此之外,按照朱婉仪的特别设计,每次抽完之后还会附赠原制作人的一句祝词。
有的是“祝你暴富”,有的是“希望你每天都开心”,还有一些特别的,比如拿来做样本的那枚银蝴蝶胸针,它的祝词是“我拥有一个碎掉的梦,希望你的梦能永不落空”。
喻衡把初步网站发给朱婉仪,不愧是贴心甲方,对方反应很快,一个电话打过来。
“怎么样?还行么?”喻衡问。
“比我想象中还要好诶。”朱婉仪听起来很高兴。
“嗯,有什么需要细化的地方你统一发给我,”喻衡说,“现在只是界面,后台还没做,之后做完你才能自行更改库存。”
“好呀,”朱婉仪说,“对了,你是不是还没抽?”
“我测试的时候抽了几百次。”喻衡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