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木行人(5)
饭局中间陈导兴致大起,抿一口酒杯就指挥卷毛:“来,给各位前辈们表演一手!”
周维轻夹菜的手即刻僵住,他原本对此类事情漠不关心,像这样不小心遇上了也能熟视无睹,但没想到还有节目表演,这就有点折磨人。
而今天这卷毛的声音和他在饭局上一样颤抖,音色不功不过,但因为太过紧张而不停破音,越破越慌,完全陷入恶性循环,到最后翻歌词板的手都使不上力。
周维轻叹了口气,摘下了耳机:“你先休息一下。”
卷毛泫然欲泣,无助地盯向棚外。
“你别紧张,”方树安安慰道,“周老师就是去抽根烟,他人冷了点,脾气不大的。”
周维轻走到吸烟区,接过廖昭递的烟,小方将功补过,赶紧掏出火机给他点上。
廖昭抖了抖烟灰,一个巨大的白眼浮现在脸上:“陈德培这老东西,五十多了花样百出,也真够有精力折腾。”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周维轻说,“这种事儿你见得还少么?”
“那我也要见一次骂一次,”廖昭愤愤不平,“黔驴技穷了要么就让位,要么就去取点经,现在节目东拼西凑,花活倒是一个比一个新颖。”
小方递上了两杯新买的冰美式,见缝插针道:“对对,以前我跟节目的时候也听说过,他不仅自己玩,也招呼别人玩。”
周维轻倒是想起了什么:“他好像也招呼过我。”
闻言小方睁大了眼:“什么时候?”
“去年元旦晚会那时候吧,当时就接到你电话,凌晨一点半说要走了,我疑惑了半天,”廖昭把烟熄灭,接过小方的冰美式,“后来想去你房间找你,发现里面跑出一人,我才明白他们搁这暗度陈仓呢。”
小方愕然:“还能这么操作!那后来呢?”
周维轻看了廖昭一眼,两个人都没开口。
原房间不能待,电视台包了酒店没空房,周维轻不愿意掺合这些事,也不想找人深究,后来就只能是喻衡深更半夜开着陈然的车把人接走。
“去帮我接点冰块。”
廖昭把冰美式递给小方,等人跑远了再问道:“过去三个月,他有联系过你吗?”
周维轻的视线落在远处的树上:“他自己搬走的,怎么会联系我。”
“你到底怎么想的,”廖昭问,“你们到底怎么沟通的?”
“这影响你工作?”周维轻避而不答。
廖昭摇摇头:“我只是不习惯。我跟你合作六年,连我都不习惯。”
周维轻没有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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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关门的提示音响起,喻衡目瞪口呆地与自己AirPods左耳机告别。
三个月前他挑中了五号线周边的房子,因为公司离这条地铁线路很近,喻衡不想转乘。但这很明显是一个绝大的决策错误——这一点从他第一次被俩大哥用肚子顶进地铁车厢时就发现了。
而今天他意识到,他面临不仅仅只是精神损失,还有财产损失。就在他刚才竭尽全力挤出一条下车通道时,左耳机被蹭落在车厢,缓缓关闭的车门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简短的告别仪式。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惩罚,搬走后的三个月,喻衡非常、非常倒霉。
第一个月的时候,他因为过去的生活习惯,快递和外卖老填成旧地址。虽然快递都在一两周之后转寄过来,但里面不少是他购买的生活必备品,包括一些小型家电,于是他在没有热水壶、电吹风和加湿器的环境中艰苦生存了两周。
第二个月的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前的一些资料存在周维轻的平板里,他做了艰难的思想抉择,最终很有骨气地重写了文件,但也间接导致了他连续一周的睡眠不足——连前台都取笑他苍老了十岁,终于与公司里其他人形象一致。
而今天又迎来了一笔经济损失。喻衡丧气地踏进公司电梯,开始在网上搜索单只耳机补配方式。
情人节策划基本收尾,他的工作饱和度稍微降了一点,至少能拥有较为完整的周末。他尝试着去拥有一些新鲜的个人生活,新租房附近有一个文协资助的影城,排期都是上世纪老片或者非院线电影,除此之外,还有一家评价很好的KTV。
喻衡团购了三次观影券和一次KTV券,四张券都用掉后,他深刻感悟自己还是只喜欢看科幻片,会唱的歌也永远是热门排行榜前十,可能一辈子只能当一个没格调的俗人。
踏进公司的时候,喻衡感觉今天氛围很不一样,原本喜欢插科打诨的几个人,都沉默地在工位上,安静得连加湿器的声音都很突出。
大概半小时后,喻衡知道了原因。HR在工作中途突然通知他去办公室,然后平静地告诉他,目前的项目组将会解散,游戏将会被整个卖给美国一家公司。
“项目负责人跟公司执行端意见不合,他们周末连夜商讨的结果,”HR给他解释,“其实负责人应该会在本周内通知你们,但我想提前跟你说,你早做准备。”
“整组人都会走吗?”喻衡问。
“其他组空缺的位置不多,可能小力他们会被调走,剩下的只能给补偿了。”HR回答得很有耐心。
小力是坐喻衡旁边的后端开发,前年毕业进公司。喻衡明白自己是被优化的一批。
直到此刻喻衡仿佛才觉察,自己真实地来到了三十二岁。而对这个社会而言,这绝不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年龄,尽管他几周前还试图迎来新生活。
不过他也不太难过,他不算理想主义者,没有必须要实现的梦想。
他最有价值的年岁只投资在了一件事上,而这件事也半途而废了。
正式离职是在两周后,喻衡领到了一笔不算少的补偿金。走出大厦时他不禁感慨,他现在既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工作,这在DC电影里已经是一个反派的开端。
他没有急着找新工作,去沿海城市待了五天,那是他跟周维轻十年前计划未来要去的城市之一,因为有一首周维轻很喜欢的老歌以这座城市命名。那时候周维轻还只是周转在几所Live house的乐队青年,喻衡列出来的方案是,等乐队稍微稍微知名一点,可以去巡演,十二点演出结束后,他们就可以像流浪汉一样沿海乱逛。但没过多久,乐队就解散了,喻衡又列了个备选方案,像普通打工人一样每天存二十块到年底,然后在新年来临前同时用掉存款与假期。
至于第二套方案执行情况如何,喻衡记不太清了,总之这确实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没有开发成商业旅游景点,也没有对应的设施与宣传,它还是一个落后安静的小城市。街边的糍粑甜得发腻,白糕又大又硬,一切都与浪漫主义搭不上边,偏偏就有两个平凡人几十年前在这里偶然邂逅,萍水相逢,无意中促成了一首歌,导致喻衡现在无所事事地站在台阶上看潮水消退。
它们明天还会回来,世界还会正常运转,不记录任何事情。
他觉得自己有点想家了。
可惜他现在就像被潮汐卷在岸边的石子,没有归路,也无人拾取。
喻衡在这座城市住了四晚,房费只花了五百。回去的高铁他是F座,旁边的光头大哥一直外放着一位女主播的直播间,由于补配的耳机还没到货,于是他只能被迫成了没有数据贡献的听众。
好在现在主播也是竞争上岗,没点真材实料也混不出头,那女主播唱歌还挺好听,声音悠长婉转,又轻又柔,喻衡十分钟不到就给唱睡着了。
他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是被旁边的胳膊肘捅醒:“兄弟,你手机响三次了。”
喻衡没看来电人就按了接听,声音还有点迷糊:“喂。”
“喻衡,你在哪,”是廖昭的声音,“你看微博了吗?”
“没有,”喻衡没有忍住生理冲动,打了个呵欠,“我在高铁上。”
“那好,你赶紧看看吧,”廖昭听起来还算平静,“一个疯子喝高了开直播,把你们老底揭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