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木行人(10)
“听说拍照很牛逼,你试过没有?”乐队的鼓手在旁边问。
喻衡摇摇头:“我不怎么喜欢拍照,只随便拍了几张。”
黄毛之前没上手过,看不懂新系统,问喻衡怎么拍照,喻衡伸手替他打开了相机。
“你别说,像素真可以啊,把你们的丑脸拍得很清晰,”黄毛一通乱拍,又随手按了几个按键,调出了前置摄像头,“当然,哥的脸还是依旧潇洒的。”
他把手机倾斜了一点,画面框进了喻衡和鼓手:“来,看镜头。”
喻衡挤出一个虚伪到刻意的微笑。
“还可以,我果然很抢镜,”摄影师本人很满意,但又觉得差了点什么,把手机拿得更远一点,“还有你,周维轻,别惦记你那老肉片了!”
周维轻默不作声地任他闹着,在黄毛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侧脸避开了镜头。
涮肉的味道一般,底料很淡,食材也不够新鲜,但喻衡还是吃得很撑。席间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喝酒,他只能在他们碰杯划拳的时候尴尬吃肉。
乐队的人都喝得有点儿高,醉态各不一样,黄毛开始口齿不清地说话,没人能听懂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好像偶尔在说南方的一片湖泊,下一秒又同往常一样抱怨自己穷到买不起摩托车;鼓手把脸埋进桌面里,好像睡死了;而贝斯手,一个长得像黑道大哥的肌肉男,却格外地情绪泛滥,在说话的间隙,会突然开口唱歌,一两句嘶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夹菜。
喻衡夹在其中,像误被关进精神病院的路人,有点无措地问看起来唯一清醒的周维轻:“他们一直这样吗?”
“嗯,”周维轻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习惯就好。”
肌肉大哥唱了一句喻衡没有听过的词,好像是往南方行走,去河的下游,不知怎么触动到了鼓手的心弦,他蓦地抬头,脸上留着被桌子压出的红印:“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南方唱,沿海城市,一路唱过去,我还没有吃过南方菜。”
黄毛嘲讽地笑起来:“你至少等我们的片能卖到五百张吧,五百,我们就不会亏成这样。”
他把两只手举起来,都比出“五”这个数字,像一只壁虎。
肌肉哥呸了一声:“人穷不能穷志气,我们维轻写的歌就值那几万块钱?至少也得在全国的夜店里放!”
喻衡没想通为什么出名的尽头是火到夜店,肌肉哥还在逼问周维轻:“你说是不是啊?”
周维轻好像也没有太陷入他们的话题:“走到哪算哪吧。”
“行吧,你们梦想远大,”黄毛起身,把鼓手和贝斯手一同薅了起来,“来,巡演第一站,咱们先去厕所唱一个。”
三个人走得摇摇欲坠,门外还传来撞击的声响,喻衡不禁回头了两次。
“他们真的没事吗?”喻衡有点不放心。
“没事,”周维轻抽了两张纸,擦着手,“能说话就还算清醒,摔了也能爬起来。”
喻衡哦了一声。
又忍不住说:“你们搞音乐的人,情绪都比较...起伏吗?”
周维轻慢条斯理地把一盘青菜放进锅里:“他们只代表他们,他们比较倾向这种,无休止和夸张的表达。”
“你不喜欢他们这样?”
“他们的个人习惯而已,”周维轻说,“没什么喜不喜欢。”
“我以为表达是你们这行人的刚需,”喻衡半开玩笑,“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周维轻似乎不太理解喻衡的问题,轻蹙了一下眉。
“人各有异,我喜欢什么不重要。”
喻衡看着周维轻,在这个人眼中,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什么也不会主动言说,偶尔分享片言几句,惹得别人猜想,但又从不解释。
他看着周维轻的脸,在汤锅升起的水雾里变得朦胧,几屡碎发挡住了眉梢。
他不禁想留住这一刻,偷偷掏出手机,调出相机功能。
然后咔嚓一声,清晰的快门声响起。
喻衡:“......”
好在周维轻没什么反应,只是隔着雾气轻轻扫了他一眼。喻衡以为对方会像前两次那样,嘲笑他从偷看到跟踪到偷拍的一整条狗仔行踪,但周维轻没有出声。
门被推开,屋里瞬间变得喧闹起来,厕所巡演的三人凯旋,而且似乎还带回一位幸运观众。
跟在黄毛身后的是一个女生,亮绿色的头发。
“这就叫转角遇到爱,刚才我们走到拐角就看见婉仪,”黄毛说,“来,你随便坐会,陪我们再喝点。”
“婉仪?”喻衡问。
“对,”绿头发女生说,“我叫婉仪,婉转的婉,仪态的仪。”
......喻衡也是没想到,这么一位朋克风着装,嘴里叼着女士烟,两只耳朵上至少有六个环的姑娘叫做婉仪。
“好久不见啊周维轻。”婉仪笑着打招呼。
周维轻点点头,算是回应。
不知是因为婉仪的到来,还是出门被风吹清醒了一半,他们精神状态逐渐变得正常起来,开始唠一些闲话家常。
黄毛家里经营五金店,和婉仪十年前就打过照面,几年前发现对方都混迹于这个城市,于是又开始结伴晃荡;鼓手大哥是土生土长本地人,可惜家里经商不顺,没什么家产给他继承;而那个其貌不扬的贝斯手,竟然和喻衡一样,是本地理工科的学生。
果不其然,喻衡感叹,早前就对这张毫无生气的脸孔一见如故,原来是两个被实验折磨的灵魂在惺惺相惜。
“你不会是我们学校的吧?”喻衡说了学校名称。
“是你们对面学校的,”对方摇头,“但我已经暂时休学了。”
“听说你是学电脑的,”婉仪插入他们的对话,“我电脑进水后坏了,你能修吗?”
“不能,”喻衡熟练地回答,“建议十号线坐到底右转上电脑城三楼,报我的名字可以打九折。”
婉仪遗憾地耸耸肩:“那算了,那点旧照片不值几百块钱。”
黄毛每天除了弹琴以外,就是在各个街道、娱乐场所、公园里转悠,总是接触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上至天文,下至菠菜涨价,什么话题都能接上一句。此时也忍不住插嘴道:“听说你们专业最近势头很好,前途无量啊?”
“我被调剂的。”喻衡说。
“那不更好?”婉仪呵呵笑起来,“等于是被别人拖过来买彩票,然后别人没中,你刮到了‘十倍好运’!”
...这什么跟什么?
黄毛替她解释:“她家里是卖彩票的。”
喻衡一度以为在场三人算得上豪饮,直到看见婉仪的战斗力,才知道这群男人不过是虚有其表。九十斤的小姑娘直接要的白酒,并且极力怂恿喻衡尝了一口,辣得他嗓子如针刺,然后才咯咯笑着去攻击那几个已经倒下的瘪三。
到散场的时候,说好要请客的黄毛已经抱着门口的树干,神志不清地狂吐,最后只剩周维轻去结账。
喻衡因为那一口白酒也昏昏沉沉,倚着门框望向周维轻发呆。
清脆的声音响在他耳后:“我半小时前就看出来了,你是不是喜欢周维轻?你两只眼睛跟雷达似的。”
喻衡回头茫然地盯了她一眼。
他确实不加收敛和掩饰,但面对周维轻这一潭死水也翻不出什么波澜。
有这么明显?那岂不是长期相处的这几个人...
婉仪立刻洞察了他的心思:“放心,这几个蠢货最多以为你是迷恋他们的才华。”
春天的风很轻,拂在身上细腻清凉。婉仪小小的身型绕到了喻衡前方,她比喻衡低了大半个头,抬头仰视,目光却狡黠。
“那你听说过我吗?”她问,“我是他前女友。”
这句话的语气和刚才别无二致。
喻衡其实大约猜到,可能在这顿饭里,他和婉仪才是心思最敏感的两位。从婉仪聊到她自己手穿耳骨钉导致发炎以后,他就隐隐觉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