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木行人(41)
喻衡视线完全被他挡着,心烦意乱地推了两把。
但周维轻顺势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带到自己怀抱里,喻衡听见了一声很微弱的“求求你”。
喻衡没有再挣扎,但也没动。
良久后才听见周维轻叹了口气说:“周文死了。”
意识到遗漏了什么,补充道:“周文是我爸。”
在这个地方没办法手机叫车,只能去找街边那些等待的私家车。周维轻想过去谈,但又担心万一对面认识他,在这种地方不太有利,于是四下找着口罩。最后口罩没找着,喻衡不耐烦了,低声骂了句“待着吧”。
最后喻衡跟一辆白色捷达谈好,四百块送到镇上。
周维轻坐在后排最左侧,让自己被座椅挡住。他戴了顶棒球帽,喻衡扫了一眼,觉得周维轻今天看起来格外朴素,普通的灰色T恤,做旧的牛仔裤,脚上还穿着拖鞋,除了身高,其它看起来跟镇上青年没什么两样。
车在不平坦的路上前行,周维轻用右手握着喻衡胳膊,像是觉得喻衡会半路跳车跑掉。
“大概一周多以前,我接到了个电话,是这些年跟周文过日子的女人,大概意思是周文在医院里抢救,付不起医药费,她让我爷爷来找我要,我爷爷打死不干,她自己偷偷从老人手机上找到了我的电话,”周维轻用很轻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着,“我给他们转了笔钱,过了两天又说,周文应该快要不行了。”
喻衡听着,但没有说话。
“我原本以为她们是找我要丧葬费,但对方求我过来一趟,她跟周文没有登记过,两个人在法律上没关系,办手续不方便,老人去办又办不明白。”
“你妈呢?”喻衡终于开口。
“不知道在哪个寺庙里,我跟她几个月联系一次,”周维轻虽然声音很低,但语气很平静,“就算打通了电话,听见周文名字应该也会挂掉。”
车开了一阵,过了一座桥,驶入另一段更为泥泞的路,捷达摇摇晃晃往前走着。
喻衡今天很早出门,经历了乱七八糟的事情和情绪,整个人有些神经紧张后的疲倦,打了个呵欠。
“你要不靠着我睡会,”周维轻抓了两下他的胳膊,“还有一阵呢。”
喻衡摇摇头。
窗外过去了一座废弃的工厂,喻衡感觉到周维轻侧了过来,贴着他耳边说话:“喻衡,我很高兴。”
“我其实没抱希望你会过来,廖昭说你手机打不通,我以为你已经去美国了,但我很想见你,所以我就想过来等等吧,看会不会有意外,”他继续说,“没想到真的有意外。”
喻衡冷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我蠢,不,因为我疯了。”
“没有,你只是太善良了,”周维轻否认,“谢谢你。”
后来一段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周维轻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又开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捷达终于七拐八拐进了一座小镇,街边出现了一些感觉是上个世纪的店铺,卖猪大肠的,卖木材的。
最后过了一片荒地,在一栋二层的自建楼前面停下。周维轻从兜里掏出四百块递给了司机。
喻衡一下地就踩到一片泥,迅速往旁边蹭了下。
周维轻揽住他,防止他摔倒:“这是周文的房子,我不住这儿,我过来跟爷爷说一声。”
喻衡推开他,不让他扶。
周维轻倒没有坚持,犹豫着问:“你要见他吗?他一直听说你来着。”
喻衡心里有很多话,最终皱着眉问:“他没反对过你跟男人?”
他原本以为像他父母这样接受度高的中老年人是少数。
“从周文走之后,他们就意识到自己对子女没有什么决定权,”周维轻笑笑,“对我更没有。”
最后喻衡还是没有进去,周维轻也没有强求,只让喻衡在原地等他十几分钟。
等待的时候,喻衡看见自建房南边堆着很多脏兮兮的电线电缆,以及几个看上去很老旧的锯子,旁边蹲着一个十几岁的男生,黄色头发,瘦得关节突出,从他们到时就一直打量着,却又一动不动。
没几分钟,一个女人从屋子里出来,身上的围裙裂了好几道口子,把男生吆喝回去了。
喻衡突然觉得无法想象,要怎样的环境,才能让一个男人抛妻弃子,宁愿过这样的生活呢?
没多久周维轻从房子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一个红色塑料袋。
“那是什么?”喻衡问。
“给了点驱蚊的药水,”周维轻回答,“这片蚊子多。”
喻衡想起了什么:“你来这儿为什么不跟廖昭说?”
“毕竟是家事,”周维轻说,“没必要让她安排。”
周维轻在这里有一种奇异的错乱感。拖鞋,纯棉T恤,兜里的现金以及红色塑料袋,这些原本跟他生活毫无联系的事物,莫名给他添了一种人情味。
周维轻带着他沿路边走着,一边给他交代:“我大概还得在这里待两天,明天破土,后天交接完手续就回去了。”
“哦。”喻衡说。
“你跟我一起回去,”周维轻转过头来问,“成吗?”
“那是你爹,”喻衡说,“又不是我爹。”
这句话出来喻衡有点后悔,带着情绪说话不过脑,觉得说得有点难听,但周维轻没怎么在意,只安静地看着他:“你当作陪陪我,喻衡,我第一次替人办白事。”
喻衡没再吭声。
走了大概十分钟,到了另一栋自建房,但条件要稍微好些,虽然依旧狭窄,设施也比较老化,但收拾得比较干净。
“这栋一直空着,我跟别人谈的,一百五一天临时住着,”周维轻说,“跟他们住一起不太方便。”
看起来的确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只有主卧铺了床单,其它房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喻衡还没来得及皱眉,周维轻自觉地说:“你今晚睡这儿吧,我找下有没有另外的床单。”
喻衡不置可否,只是看着脚上的泥泞,有些不舒服:“我要冲一下脚。”
“在里面,往左是冷水,右是热水,”周维轻指指旁边,“热水来得慢。”
喻衡脱了鞋,发现鞋子边缘也是刚才沾上的泥土:“鞋也脏了。”
周维轻从柜子里拿了双跟他脚上一样的拖鞋:“先穿这个吧。你的鞋我明天给你刷刷。”
不知道他们圈里的人要听说周维轻这双手拿来擦鞋是什么表情。
不过周维轻虽然我行我素,也不算什么自恃清高的人,早些年两个人拮据时,家务活也都是分摊着干,偶尔冬天喻衡怕他的手生疮,不想让他碰冷水。
“算了,”喻衡最后想了下,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这双手耽搁了他赔不起,“这鞋又不贵。”
卫生间拾掇得还挺亮堂,水龙头也像是新换的,水压很大,就是热水的确来得慢,估计是管道的问题,喻衡等了快五六分钟,才逐渐从凉转温。
周维轻在这期间也进来,洗了两个刚才老人一道给的苹果。
狭窄但收拾过的房间,挤在逼仄区域的两个人,喻衡又突兀地幻视到那些老日子,好像后面的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后背有些痒,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往后摸了摸,肩胛骨附近已经有了几个小包。
“靠。”他不爽地骂了声。
周维轻洞察到:“你被咬了?”
“战斗力挺强的,”喻衡又摸了两下,“这AOE伤害真高啊。”
周维轻从外面拿了瓶绿油油的驱蚊水进来,观察了一眼,小心地问:“你那儿...要不我帮你涂?”
喻衡直勾勾看着他,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半晌问道:“周维轻,你何必呢?”
“嗯?”周维轻没太听懂。
“你不觉得累吗?”喻衡问,“怕我不开心,怕我生气,要这么收着跟我说话,你在外边儿也没受这委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