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木行人(23)
周维轻对任何环境下的音乐都很敏感,顺着这条记忆轴,他定位到上次播放这张唱片是在一个冬夜,为了试一个新的唱片机。播放到第三乐章时,喻衡加完班到家,记忆里穿了一件很臃肿的羽绒服,衬着他的脑袋小小一个。
大概是在公司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后飞速趴在沙发上,围巾都没解开,手指闪电般地在手机屏幕上敲击。
周维轻觉得那时的喻衡像一只愤怒的花栗鼠。
很难不产生一点投喂的想法:“你饿了吗?我点外卖。”
喻衡只摇摇头:“被气饱了。”
但他从来不说遇上了怎样的烦心事,只把头埋进靠枕里,几分钟后又恢复,头发凌乱地随口问周维轻:“我们这周可以去看电影吗?”
周维轻如实以告:“明天有个活,下午要去棚里一趟,要看的话买十一点以后的票吧。”
喻衡立即偃旗息鼓,放弃得很快:“算了,这题材你一定不感兴趣,不值得熬夜。”
于是看电影的事就持续轮空,直到下线。
事到如今,周维轻突然想知道喻衡当时没有看成的电影是哪一部。
他有生之年第一次注册了国内的社媒软件,没有更改默认名字和头像。他很快就能搜索到喻衡的账号——在所有平台上的昵称都是固定的“HENG”,如果重复了,就在后面添加二进制编码01、10或者11。
不是一个内容丰富的账号,关注、粉丝都很少。标记了很多部想看的电影,大部分是科幻或者动作片,使得周维轻根本找不到他那年想看的是什么,但实际已看的却只有十来部,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在近三个月观看的。
其中有一部的海报周维轻很眼熟,是几个月前一部院线电影,科幻爱情片,曾经来联系过廖昭,想邀请他写片尾曲,被婉拒了。
当时廖昭看完之后大跌眼镜,端着冰拿铁的手微微颤抖:“这剧情,就是阿凡达Pro Max醉驾飞船开岔了到地球失忆变成中国赘婿,然后吃了金坷垃后觉醒对抗低配版复仇者联盟的故事吧!”
这片子的评分倒也对得起廖昭这番评价,周维轻点进去看了看,分数惨不忍睹,大概能排今年院线倒数,却意外地看到喻衡留下来的短评。
在清一色的一星里,喻衡给了两颗星,评价是“BUG太多,感情线还行”。
这条评论因为被回复得太多而被顶上热门,几十个问号整齐地罗列在下面,最上面一条写着——“认真的吗?这女主化学博士SCI发表N篇,工作家庭处理得条条是道,外星人随口骗她自己会回来她就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寻思这外星人老家是搞传销的吧!”
周维轻看见喻衡回复了这一条留言——“她可能只是太渴望这是真的了”。
落地窗外能看见两只麻雀,一前一后停在树枝上。周维轻合上手机,躺回沙发上,他今天用眼有些过度,眼眶里觉得干涩。
他开始想,其实比起花栗鼠,喻衡更像蜗牛,好像能永远自洽的外壳里,囤积着他的敏感、自疑、不安与妄自菲薄。
这些情绪曾经全部与周维轻相关。
第18章 地铁
因为窗户关闭的缘故,空气不流通,录音棚里很闷。在场的七八个人,没有人开口,只能听见规律的叩——
手指关节敲击桌面发出的声响。
棚里的小姑娘迷茫地睁着眼睛,假睫毛扑闪扑闪,她心态倒是要比上一位好一些,至少没有要哭的迹象,但屋里的压抑氛围还是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叩到第十声,周维轻的手终于停下。他面无表情地把桌上的纸翻了个面,说话声音很低,但在这个场合里依旧有掷地有声的效果:“重来。”
小姑娘这次睁大的不止双眼,还有涂成番茄色的嘴,好在反应足够迅捷,立刻回答:“好的。”
小方在这姑娘第n次开口唱之前,维持上半身不动,螃蟹一般悄悄挪到廖昭旁边,用气声问道:“他怎么了?”
不止是他,全棚里的人几乎都在纳闷。周维轻性格好相处又不好相处,这在圈子里是公认的,好在于他鲜少发脾气,也几乎不会刁难人,就算实在觉得儒子不可教,也只会无奈叹气,找个借口走掉;坏在他油盐不进,无论对方什么身份,都冷漠得一视同仁。
但今天格外反常,好像那点仅剩的情面都不留了,犀利、刻薄,关键在这间房里他算半个权威,挑剔的点也一针见血,没人能反驳。
这次录音本来不算什么大项目,本地要办一个电影节,请了一批新人演员来录制一个宣传MV,已经做好了后期狂修的准备,所以没人抱着敬业精神在工作,都以为几小时能完事儿,硬生生被给拖到了现在。
小方等了等,发现廖昭没有理他的意思,好奇打量一眼——对方手机上赫然是黄焖鸡米饭的外卖页面,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单点一份米饭。
“廖姐,”小方幽幽地说,“你要是再不管,你一块鸡肉都吃不成。”
“他疯他的,我吃我的,两不耽误,岁月静好,”廖昭思考半天,还是把那份米饭去掉,终于开口回他,“你做好准备,他这段时间应该都这样。”
小方傻眼:“啊?”
“你就当作是...”廖昭斟酌了一下用词,“男人的中年危机吧。”
晚上九点半,周维轻用笔在纸上最后划了一杠。最后这位五音不全、毫无乐感,一句话有五个字不在调上,也实在没有能提升的机会,他衡量了下,最终作出决定:“就这样吧。”
在场所有人松了口气。
小方赶紧放下手中的盒饭,替周维轻拿上包,快步上前:“您要吃点什么不?黄焖鸡米饭还剩两份,这儿有微波炉可以加热。”
周维轻边走边摇头:“不吃了,直接回去吧。”
他今天倒也不是故意发脾气,这种工作来之前心里就有预期,这群人水平一定参差不齐,处理得再好效果也就那样。他纯粹是需要工作——休假的那十天本以为能调整状态,却越发觉得空旷无味,复工之后再也不想给自己留太多空余时间。
车开到一座高架桥下,红绿灯亮得刺眼,把旁边的路牌也衬得反光,牌上清晰地列着,前方五百米是地铁站,旁边跟着五号线的标志。
这段时间第三次路过五号线,而前两次他都在这里下了车。
小方明显也形成了条件反射,绿灯亮后启动得尤其慢,似乎在等周维轻做决定。
“停这儿吧。”周维轻最终说。
第三次来已经轻车熟路,连那条小吃街的商铺位置都记得清楚。周维轻戴着耳机,步子迈得很慢,今天一天没有进食,但闻见周围的气味却不觉得饿。
原本也不抱任何想法,打算和前两次一样,看几眼便离开,但倏然发现屋里灯亮着。
周维轻上了楼,正打算敲门时,门从里面打开。
陈然站在屋门口,手里还拎着一个浇水壶,纵然一把年纪,还是被门外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诶哟我去。”
不过反应很快,那点生动的表情也立刻收了回去:“哟,稀客啊。”
作为喻衡的忠实老友,陈然和周维轻打过一两次照面,周维轻也立即认出了对方。
他一直知道陈然不太喜欢自己,从一开始便是。他跟喻衡才在一起三个月时,曾经偶然听到喻衡开着外放跟陈然打电话,也听到了话筒里愤懑的声音——“到底是哪个非主流把你勾得魂飞魄散——”
喻衡下一秒飞过去把外放关掉了。
周维轻这辈子见过很多喜欢他和不喜欢他的人,曾经陈然是里面不足挂齿的一个,但现在周维轻却不得不朝他问道:“喻衡呢?”
陈然把浇水壶的盖子拧上:“回他老家了,我给他的发财树浇浇水。”
“老家?”周维轻确认道。
“对啊,老家,”陈然笑了下,“你知道他父母在哪片不?”
“知道。”周维轻说。
“喔,那行,”陈然说,“毕竟你从来没跟他回去过,我还寻思你不了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