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姊(59)
乘船的老翁还在。
除了身上的蓑衣更厚些,与上一次见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河面上的风更盛,于是林简也自觉窝在棚内。
去向已明而前途未卜,林简坐在角落处,盯着外面飞驰的景色,久久没有言语。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苏穆正握着他的手。
“是不是不舒服?”
舱内有些昏暗,然而正对着的那双眼睛却亮的分明。林简慢慢埋下头去,在他膝上扎过去,“我原以为这种外出查案、孤身犯险的第一次会令人觉得热血沸腾,可是现在,我却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飘,怎么都无法定下来。”
“我刚上任的时候,是如今已经归乡的王先生带着的,那时候有更多的时间都跟在他身后,整理卷宗或者是动动笔写些文书,以为办案子,也就是那么简单而已。后来他指我出去办案,就在枋州附近的一个小城。那个案子并不麻烦,先生他也派了随从给我。然而我去了,却根本不知道如何查起。好在那只是普通的纠纷,贻误了时间也不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最后从头查起,耗费了一段时间,才终于结案。”
“后来我回了大理寺,只觉得灰头土脸,全无走之前的斗志昂扬了,王先生却是毫无怪罪,只是很平静地和我说,第一次总是这样,只要以后注意不要犯相同的错误就是了。”
“所以,你后来每次遇到案子,都会把所有的线索在纸上罗列一遍吗?”林简抬起头来,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苏穆的半截下巴。
“嗯。”
“那你害怕吗?”林简又问。
苏穆只是点头,林简却在问出的那一瞬便已经知道了答案,从修远和姐姐的失踪开始,便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迷雾重重,就连是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卷进去多少去。
而现在,更是牵扯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屯田案。
苏穆他只是不说,并不是不怕。
“果然,我们要解决的事情,都须是自己去面对了才是。”林简恹恹地下了结论,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前面吹吹风,倒是被苏穆眼疾手快地捉了手,“不怕,有我在呢,我也有你在。”
后来船速稍缓,坐在棚里也能感觉到。两人刚探出头来,便看见小船已经靠岸,船头前面就是一块宽而平的石头,只要踩上去,便是安全的境地。
“小心些,踩这里。”林简先被护送着踩稳,正回头伸了一只手给苏穆,而这时,却听得大喝一声,紧接着,原本还算平静的水面,溅起了几层浪。
伴着浪花冲出来的,是几柄明晃晃的长刀。
林简看得清楚,有一柄长刀,就在苏穆背后。
☆、刺杀(下)
“小心!”
苏穆堪堪把手递出去, 便见对面的人目瞪欲裂。
“快闪, 你背后。”
林简又是急急叫了一声, 苏穆只听得到似乎有水声激起,看林简的神情,终于是控制住了往后回看一眼的冲动。
有埋伏!
这是此时苏穆生起来的第一个想法。
他迈了一大步径直跨上石头, 又拉了林简往前跑,跑出几步了,这才回头去看。
水中足有三人之多, 黑衣蒙面,全部靠在岸边,下半身浸在水中。旁边的小舟一晃,竟是即刻便被划远了。
这些人是否与屯田案有关苏穆已经来不及去想, 而后路已被切断, 他只来得及推了林简一把,“包袱在我身上,你先换个方向跑。”
林简在看见长刀的那一瞬便已经慌了,现在心下更是一跳,他被推得踉跄, 一回神,便看见有刀光袭来。
“别说那些,先躲过这一次再说。”
话音一落, 刀身便掠了过来,岸边只有不大的空地,且乱石与杂草丛生, 两人只是躲了两个回合,便又被堵了回去。
万幸的是,这三人几乎是顷刻间便把他们围住,但出手却尚且留些余地,倒不是刀刀直冲要害。
但是……情况依旧危急,面前是意图未明的杀手,背后便是河水。
跳下去吗?
这是二人此时唯一的想法。
可是原先这三人本就是躲在水中,那么底下,是否还藏着他们的同党?
这无法断定。
在此时此刻,林简只觉得心口的位置有团血肉在“咚咚”地跳,他想和苏穆说些什么,脑袋里面却一片空白。
“小心。”而下一瞬,他只听到耳边急急地喊过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道血光溅起。
林简无法回神,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倒跌回去,“扑通”的一声,水面上溅起几层高浪。
那血光是苏穆帮他挡了一下而划到了胳膊。那么,现在是因为受伤而跌落水中了!
苏穆会不会水暂且不论,关键是眼下已是寒冬,而他的胳膊因为受伤而无法借力。
水面上很快就飘起一股红来,林简盯着看了一眼,这才彻底回过神来。
后背会不会受袭击,他根本无法兼顾,林简正准备跳下去救人,便听得一声咳。
“你不会水,别冲动。”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只是带着被呛过的虚弱,林简赶忙蹲下去,这才发现自己正被苏穆盯着,他的手扳住旁边的石块借力,指节带着明显的泛白。
刚才实在太过凶险,以至于眼下又发生了变故,林简都难以回神。
“别说话,省些力气,我先拉你上来。”他的脑袋里乱哄哄的,只知道眼前的这件事了。
即便就在岸边,苏穆也找了石块借力,然而冬日里的衣服掺着棉絮,眼下正吸水得厉害。
偏偏他没有多大的力气,苏穆又伤了一边的胳膊,折腾着上来,已经是半刻之后了。
“那些人看来不是要取我们性命。”
苏穆的脸透着青白,头发已经湿透,浑身上下滴着水,此时正往下坠。至于伤到的胳膊,林简根本就没有勇气去看。他只是缓了口气便赶紧去扒苏穆的外袍,这水实在太冷了,苏穆呛了水又受了伤,还留着一身湿衣服,是行不通的。
若是往常遇到这种情况,苏穆定是要贫几句,这个时候倒是不敢了。这时他只能庆幸被打落下去的同时还凭着本能抓住了可以靠在岸边的石头,若是眼下只留了林简,还不知是如何的局面。
此时已近酉时,日光彻底沉寂下去,河边更显萧索,伴着两人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我们去找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只是这包袱,要劳烦阿简带着了。”
“好。”顺着苏穆的指尖看过去,林简这才发现包袱居然就扔在原地。
“那里面放着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在落水之前甩出去了。”
苏穆如是解释。
林简了然,他这时正在慢慢恢复冷静。那里面放着文书和官印,确实不容有失。
再不动身,天色只能越来越黑。
原先并没有察觉到,等走出几步,林简这才感觉到苏穆一直在打哆嗦,说话时喉咙里带出来的,也尽是颤音。
如果不是为了帮他挡那么一下,也不至于会落到这种境地。林简忍不住朝着那边去想,却也极力告诫自己不要去钻牛角尖。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谁都没有胡思乱想的余地。
他回过神来,见苏穆正往起站,手中似乎多了什么东西,但也没有多想。
这里已是璃河的下游,附近有些散落的村庄,然而隐在漫天的枯草中,看起来有些缥缈,总之看着很不对就是了。
好在附近并不只是一马平川,由黄土堆起来的小丘也随处可见,大约半刻之后,两人便找到一处地穴。
说是地穴,有些夸张。
约莫七尺有余,可供二三人容身,只是一个小洞而已。洞中堆着杂草,外面铺着些荆棘,林简简单转了一圈,想着大概是路过的人临时过夜的地方。
火堆生起来之后,四周尽是跳动的火苗,周身也很快暖起来。
林简在此期间憋了一肚子的话,此时却不知该从何谈起。
苏穆的湿衣服大半都被换下来,正被他小心围在火堆边。袖子中间划开的地方染着血色,扎眼得很。
“先看看伤吧,好在我们这次出来,还记得带药膏这件事。”
林简转头就去翻包袱,这才发现里面的药确实不少,但是大半都是草药包,想来是治咳疾的药。除此之外,只有两个小盒子,苏穆扭头看了一眼,伸手指了其中一个。
刀伤这种东西太可怕了,尤其是这么近的距离,林简第一眼还没有判断出深浅,就被泛出来的白边给吓了一跳。
“没事,就是不小心沾到水才会这样,你简单处理一下,等到了城中,我们就去医馆。”
苏穆说完便直接别过头去,林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颤。
只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意识到这一点,林简只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么近的距离,愈发地感觉到当时的凶险,好在伤口略长,但并不是很深。
第一次上手,林简当真是毫无经验,此时也只好逼迫自己去想林老头到底是怎么处理的,之前他也确实不小心在那个小院里撞见过几次。
能用的东西并不多,好在中衣已经干透。林简回想着步骤,扯了一边的袖子下来,先擦了伤口边的污血,又涂了药膏上去,最后轻轻施力把布条绑好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隔着几层布条,起初还有些微微的渗血,但是也只是一瞬而已,林简稍稍放下心来,又去摸苏穆的腿。
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也不是开玩笑地来拍。
而是直接地、真情实意地摸。
苏穆的手立刻就抖了一下,林简却拉着他往火堆凑,“这里难受吗?之前听林老头说,呛水不仅仅会伤到喉咙,浸过冷水,腿也会跟着很不舒服。”
哦,原是担心他的身体。
只是就着火光的眸子亮的分明,苏穆看了,还是能感觉到耳根登时便热了。
“好在没事,先休息吧。”
苏穆留了这句,便朝着里侧靠了靠,而下一刻,林简又是凑得更近了。
不再是一只手,而是大半个身子。
“你这样睡……一定会着风的,又受了伤,说不准会起高热。”林简能感觉到盯着他的目光,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然而他还是靠过去,身上的棉袍脱下来,重新盖在两个人的身上。
衣服只有一件,想要真正暖起来只好靠在一起,中间隔着的,只有一层薄薄的里衣。即便是一起睡在东院,好像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过。
苏穆只觉得有红色迅速在脖子上窜起来,而林简却毫无避讳,愈发努力地朝着他这边挤,末了又把脸朝向他,“你不方便的话,这条胳膊给我抱着吧,保证不会乱动。”
……
苏穆只好把受伤的胳膊默默递过去,于是留在中间的缝隙彻底消失,周身迅速暖起来,但苏穆只觉得有些燥热难当。
“唔。”
林简正乖乖抱着胳膊闭了眼,下一刻便觉得周身稀薄的空气都被掠去,落在唇上的,是另一个人的唇。
起初只是浅尝辄止,而后却有些攻城略地的滋味。林简心下一跳便要把人往外推,感觉到怀中还抱着一条胳膊这才反应过来,生生顿在原地。
他们几乎是贴着彼此的肩,彼此的额头,彼此的眼睛。
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
燃着跳动的火苗的眸子。
林简只听得脑袋里“嗡”的一声,紧接着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在这一刻,他虽意识到丢人,却只顾着后怕,“虽说换了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但依旧谢谢你能以我为先。但苏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出事,我又该当如何?”
苏穆还停在方才的温存里,顿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林简说的是之前他挡了一下的事。
“我明白后果,只是来不及多想,就那么做了。”
“若是看着自己喜欢了很久的人出事,那才是不能挽回的结果。”
“很久?”林简怔了一下。这好像已经是苏穆无意间提到的第二次了。
“大概有六七年了吧。”苏穆下意识接了,突然感觉到不对。稍稍一扭头,发现林简正看着他,整张脸都是僵的。
……
既然已经说出口,那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苏穆正打算解释清楚,然而火光一闪,竟是朝着他们的方向往过扑了。
不好,布制的东西最容易烧毁了。
一时间苏穆也顾不得其他,确定东西已经抓稳,反手便朝着身后掷去。